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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渡無所苦

第1章

發佈時間:2024-12-12 14:17:38

我給貴妃當了十六年的狗腿子,直到這日,皇上突然誇了我一句:

「貴妃這丫鬟,瞧著倒是可人。」

皇上走後,貴妃斜倚在軟榻上,細白的手指勾起我的下巴,嬌聲笑道:

「頌春,我們換個皇帝好不好?」

我興奮得從枕頭底下掏出早就磨好的刀。

畢竟我等這一天,可是等了好久了!

1

我被人牙子賣進將軍府那年,隻有六歲。

渾身髒兮兮的,還掛著青鼻涕。

管事的嬤嬤皺著眉不想要我,我這樣蠢的丫頭,是伺候不好主子的。

人牙子急了,拿藤條抽我,讓我給嬤嬤跪下求她買我。

我梗著脖子不肯跪,中氣十足地幫人牙子數著數:

「十二、十三……」

小姐就是在這時候出現的。

她穿著燙了金邊的紅袍,趁得一張臉俏生生白嫩嫩的,像極了年畫娃娃。

嬤嬤一見她,臉上就換上了諂媚討好的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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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卻是理都不理,隻拿白玉般的手指指著我:

「這小丫頭,我要了。」

直到人牙子踹了我一腳,我才反應過來,忙跪下謝恩。

小姐樂了:

「你這小丫頭剛剛不是挺有骨氣的?怎麼現在跪得這麼幹脆?」

我抬頭直視小姐,誠實道:

「小姐是菩薩,阿爹說菩薩是可以跪的。」

小姐聞言噗嗤一聲笑了。

當真像菩薩一樣好看。

從那天起,我就派去伺候小姐。

說是伺候,我笨手笨腳的,活根本幹不利索。

可是小姐喜歡我,府裡的嬤嬤說,能得主子喜歡,才是一個奴才最大的本事。

我得了小姐的青眼,便是府裡最有本事的丫鬟。

鄉下人總信奉賤名好養活。

所以阿爹給我取名叫二丫。

小姐嫌這名字土氣,便叫我頌春。

她說一微塵裡三千界,半剎那間八萬春。

春這個字,同我很相配。

那天,我一個人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住腦袋,心裡翻來覆去地念著頌春這兩個字。

連帶著心尖尖上都滾燙了起來。

頌春……多好聽的名字啊……

2

小姐是將軍嫡女,性子跳脫。

院子裡的杏熟了,她帶著我們幾個丫鬟爬樹摘杏。

別的丫鬟都不敢,惶恐地勸小姐不要幹這麼危險的事。

隻有我晃晃悠悠地搬來一把小梯子。

小姐摸著我的頭笑:

「好頌春,本小姐沒白疼你。」

小姐最愛紅衣,她就像一團火,自由自在地旺盛著。

我看著那團紅在層層的綠中,像是翻騰的烈焰,又像是盛開的紅花。

小姐摘了好大一兜杏子,咬下去酸酸的。

我五官皺巴在一起。

小姐笑得更開心了。

她用細長的手指點著我的腦袋:

「頌春,你好醜。」

那個年紀的姑娘沒什麼美醜的概念。

我隻知道,我這樣小姐會開心。

所以,此後便常扮醜來都逗她開心。

3

小姐十歲那年,喜歡上了舞刀弄槍。

她本就是將門虎女,一手紅纓槍也耍得獵獵生風。

將軍卻不喜歡小姐舞刀弄槍。

他說小姐該有大家閨秀的做派,而不是這般粗人行徑。

小姐那時年紀雖小,卻懂得許多大道理。

她如一棵松柏,站在那裡,朗聲同將軍辯駁:

「我爹是鎮國將軍,自然有那些個底氣同旁的世家小姐不一樣。」

將軍被她逗得直樂,也便放棄了培養小姐做一個大家閨秀的想法。

小姐不喜歡嬌滴滴的世家小姐的做派。

她爽朗、熱情,就像是該在草原烈日下盛開的格桑花。

同小姐的性子不同,大少爺要溫順許多。

他不愛槍棍愛詩書。

小姐在院子下那棵紅梅下舞槍,大少爺就坐在窗邊作畫。

他畫簌簌而落的紅梅、畫大雪紛飛的冬景、畫院牆上那隻伸著懶腰的狸奴。

當然更多的是畫小姐。

畫她一襲紅衣翻飛如火。

有時我也有幸入了少爺的畫。

我驚訝地瞪大了眼去看,畫上扎著雙髻的小姑娘正眼睛晶亮地看著紅梅下身姿英武的小姐。

大少爺見我看呆了,便屈指敲了下我的腦袋。

他唇邊漫出一抹笑,問我:

「喜歡?」

我忙不迭地點頭。

他便把畫遞給我。

我連忙把手在身上抹了兩下,這才恭敬地接過,珍而重之地接好。

大少爺懶洋洋地衝小姐喊:

「你這小丫頭都讓你慣壞了,一點也不怕人。」

小姐聞言回身,豔麗的臉上勾起笑來:

「我的人,自是該無拘無束的。」

說罷,小姐衝我招手。

我連忙跑過去。

獻寶似的把畫拿給她看。

她伸手捏了捏我臉頰上的軟肉,笑道:

「真是個沒見過世面的小丫頭,就這麼幅破畫便將你打發了。」

「哥哥那可還有不少好東西呢,想不想要?」

說著,小姐撲向大少爺。

笑聲如銀鈴般傳來,抖落了一樹的紅梅。

我抬頭去看。

天上不知何時飄起雪來。

瑞雪兆豐年,來年,一定會順順利利的。

4

年關將至,府裡也忙了起來。

我年紀小,個頭也小,便跟著其他姐姐一起剪窗花。

整個將軍府裡張燈結彩的。

除夕這天一大早,我自告奮勇要給小姐梳頭。

她杏眼帶著詫異地看我,舉著小拳頭威脅道:

「要是梳不好,就叫人牙子把你發賣了去!」

「小姐才不舍得呢。」

我抿嘴笑,手指靈活地給她挽了一個發髻。

我也不舍得小姐,因此學了很久。

小姐的眼睛晶亮,誇我做得好。

說著,她又從抽屜裡拿出一個用紅綢布做的紅包:

「本小姐賞你的。」

我歡歡喜喜地接過,都不用打開看,就知道裡面包了至少十兩銀子:

「小姐真好。」

她驕傲地揚起頭,趁機伸手摸亂我的發髻。

小姐笑著提裙跑出去,我追在她後面。

她回頭衝我扮鬼臉,然後直直撞進一個人懷裡。

那人長身玉立,逆光而來,一張少年人的臉。

同大少爺的溫柔爾雅不同。

他眉目張揚,一雙眼睛深潭似的,好像能將人吸進去。

那一年,小姐十三歲。

一眼誤終身,說的便是她與蕭鬱風。

5

年關剛過,大少爺就被將軍揪著耳朵帶去了戰場。

北方蠻夷來犯,將軍身為鎮國將軍自是當仁不讓。

主母早亡,將軍沒有續弦。

大少爺身為謝家唯一的男丁,必須傳承父親的衣缽。

哪怕他再不願。

書生那把筆杆子也得換成三尺青鋒劍。

將軍出府前就跟門房小廝吩咐了,不準讓小姐出門。

可是小姐這人是闲不住的。

正門不讓走,她索性就翻牆。

但將軍畢竟是將軍,他好像早就料到小姐會這麼幹。

把府裡的梯子都拿去劈了當柴燒了。

可是將軍忘了小姐還有我。

我蹲在地上,讓小姐踩著我的肩膀上去。

她好不容易翻過了牆頭,又不敢跳下去了。

我在下面急得抓耳撓腮。

那天,小姐到底是沒能出府。

她坐在牆頭看了一日的春光。

我就仰頭看了一日的小姐。

夕陽的暖光灑在她如玉的臉上,給她整個人都鍍上了一層金輝。

那時我便想,我的小姐,值得這世間最好的一切。

6

將軍打了勝仗回來,小姐聽到消息跑出去,連鞋都忘了穿。

我在後面舉著鞋追著小姐跑。

總算在將軍瞧見前追上了小姐。

她如乳燕入懷,撲進將軍懷裡。

將軍的臉上多了一道疤,從眉峰直直插入雲鬢。

整個人看著更兇了。

我嚇得縮在小姐身後,隻探出個腦袋去找大少爺。

他走的時候答應要給小姐帶北方的胭脂,還說要給我帶那裡的花樣子。

見到大少爺,我都吃了一驚。

小姐也嚇了一跳。

原本白玉般俊俏的人,如今卻黑了許多,身量也拔高了些。

那股子書生氣沒了,取而代之的是戰場的肅殺之氣。

可是看見小姐,少爺又成了往日喂鳥遛街的少爺。

他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襯得那張臉更黑了。

小姐嫌棄地衝他做鬼臉。

將軍回府後,府裡又熱鬧起來。

他檢查小姐的功課。

第一個要檢查的就是小姐的琴藝進步了沒。

小姐的琴彈得很難聽,但是將軍聽不出來。

他覺得小姐往那一坐,就有副高手的做派。

一開始小姐還認真學,後來發現將軍是個音痴,她索性就亂彈一通。

偏偏表情是一副大家小姐的做派。

我和少爺隻能在一旁憋著笑。

7

春去秋來,一眨眼,小姐十六了,到了該議親的年紀了。

我知道小姐心裡早就有瞧好的少年郎。

他是少爺的朋友。

他們經常一起出去打馬射獵。

好幾次我和小姐都在。

少年白衣縱馬,像話本子裡寫的那樣。

有時候小姐也會同他賽上一場。

每次都是小姐嬴。

我高興地跳起來說小姐真厲害,可是小姐卻不樂意了。

她說那小公子瞧不上她,不肯堂堂正正跟她比一場。

小姐是驕傲的,哪怕身為女子,也有不輸男子的傲氣。

小公子舉手告饒,說小姐是女中巾幗,此後定不小覷。

他們又比了一場。

馬蹄卷起塵土,迷了我的眼。

那襲紅衣被風吹起,同白袍層疊在一起。

一炷香後,兩人駕馬歸來。

小姐輸了,可她的眼睛晶亮,臉頰微微泛著桃紅。

小姐一直是敢愛敢恨的。

就連那樣秘而不宣的少女心事,小姐也敢大聲說出來。

我驚詫小姐的勇敢,卻也總懊惱她的勇敢。

那是將軍第一次衝小姐發火。

他氣得拿出鞭子要抽她。

小姐跪著,脊背挺得筆直。

她高聲道:

「我謝初錦的夫君,必須得是我心悅之人!否則,我寧願一輩子不嫁人!」

在她看來,心悅他人沒有錯。

將軍氣得把手裡的鞭子高高揚起。

我撲過去擋在小姐面前。

鞭子帶著破空聲,猛地抽在我的背上。

我從小到大替小姐挨過許多次罰。

但是從沒有這一次痛。

我知道,將軍這次是真的生氣了。

那小公子的身份,是一道鴻溝,小姐若是嫁過去,這一生注定不會順遂平坦。

8

我的小姐是九天翱翔的鳳,看上的男子身份自然不是一般。

但我還是不能把整日同我們嬉笑打鬧,同小姐舉手告饒的少年同尊貴的太子殿下聯想到一起。

也難怪將軍生氣。

他們武將不比文臣風流。

小姐若是嫁給尋常皇子還好,可蕭鬱風卻是日後要繼承大統之人。

他必然不會隻守著小姐,一生一世一雙人。

況且我朝重文輕武。

武將之女是做不得太子正妻的。

最後還是太子登門,不知道他同將軍許諾了什麼,將軍到底是松了口。

賜婚的聖旨隔天就下來了。

是太子側妃。

小姐歡喜地接過聖旨,她不計較那些個嫡庶尊卑,隻知道自己要嫁給心上人了,她笑著準備繡嫁衣。

可是她這雙手舞得動紅纓槍,卻未必拿得起繡花針。

我看著大紅嫁衣上繡的一團線,分辨了好久,才斟酌著誇贊出聲:

「小姐這對彩蝶繡得可真好。」

小姐聞言拿著針的手一僵,半晌才幽幽開口:

「我繡的這是鴛鴦。」

這完全不挨邊好吧?

好在小姐的興趣來得快,去得也快。

最後繡嫁衣這活還是落在了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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