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過去視察時,他別別扭扭地從身後掏出一捧野花。
「師尊,昨天我說錯話了,你不要生氣。」
我笑著摸摸他的頭。
「修仙者壽命漫長,少年人的渾話,師尊不會放在心上的。」
趕在蒼梧招生報名結束前,烏玄總算修到了煉氣七層。
隻是作為如今的第一宗門,蒼梧報名者有千人之多。
悟性資質,煉丹畫符,最後一門鬥法考試,烏玄輸給了另一名法器更好更多的修士。
他落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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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還是孩子,一出考場結界,他便幾步撲進我懷中,嚎啕大哭。
「師尊,嗚……我讓你和娘失望了……」
我拍著他的背細聲安慰,抬頭,忽見大雪中靜靜站著一人。
不知他站了多久,連避雪咒都忘了施,玄色大氅被落雪染得發白。
「師尊。」
無聲的飄雪中,他終於打破沉默,慢慢向我走來。
「你說過,此生不會再收第二個弟子的。」
不知怎的,我忽然想起。
在後山雪地撿到楚霄時,我曾起過一卦,算出他是我的情劫。
三百年前那一掌,魂魄撕裂,修為盡失,我以為這便是應了劫。
原來,此刻方是情劫開始。
6.
烏玄擋在我身前,警惕地看向楚霄。
「誰啊你?亂叫什麼?她是我的師尊。」
楚霄扯了扯嘴角,眼中卻不帶笑意。
「是我的。」
「是我的!師尊可沒說過我還有師兄!」
說著,他委屈巴巴地看向我,扯了扯我的袖子,似在央求我肯定他的話。
我笑了笑,沒有應答,牽過烏玄的手往烏大娘家中走去。
楚霄靜靜跟著我們身後,烏玄轉過身對他做了好幾次鬼臉。
待見到這幾丈的簡陋小屋後,他眉頭不自覺皺了皺。
「師尊,你如今就住在這種地方?」
我平靜地回他:
「蒼梧山被人搶去那幾百年,更差的地方也住過了。」
楚霄便不吭聲了。
門開後,烏大娘看到楚霄一驚,縱是不知道他身份,也能察覺出他修為不低。
她趕緊張羅著要招待貴客,我擺擺手,讓她把烏玄先帶走。
楚霄朝我走近,拂去我肩上的落雪。
「師尊,你是元嬰修士,無論去哪裡,都會被人奉為座上……」
話音未完,他眉宇間浮現狐疑。
「你的修為……師尊,你故意在外掩飾成這般嗎?」
他忽地又住了口。
元嬰修為,就算故意把自己掩飾成築基,身為更高一階的化神修士也不可能看不出來。
楚霄面色霎時陰晴不定,很快,他終於意識到了原因所在。
「……是三百年前那一掌嗎?」
「嗯。」
漫長的沉默之後,楚霄深吸了口氣。
「對不起……我一定會傾盡全力,助你恢復修為。」
「無所謂,那時所為,全憑本心。」
楚霄的話又梗在了嗓子裡。
「楚掌門今日來找我做什麼?」
楚霄嘴唇動了動,良久,卻沒能吐出一個字。
我便明白了。
「阿魚她怎麼了?」
楚霄驚詫地看向我,迎上我無波無瀾的眼神,他低下頭,躊躇著開口:
「因著隻有一魂一魄,阿魚身子一直不太好,但你復蘇那日,她精氣神格外足,就連神智看上去都清明了一些。
「隻是……自你下山後,當天她就再度病了過去,並且比以往都要嚴重,我尋了許多靈藥都沒有作用……
「師尊,你能不能……去看看她。」
酸楚如陣陣潮水湧上喉間,我攥緊拳,用力到指甲幾乎嵌進肉裡。
楚霄聲音更小了。
「我不是央求你能治好她,但到底,她是你的一魂一魄,或許你能看出什麼,我心中也多少有個數。」
「一魂一魄……」
我緩緩重復了一遍。
忽然忍不住問他:
「你們是如何相識的?」
楚霄似是沒料到我會問這個問題,愣了片刻,才斟酌開口道:
「……你受傷沉睡後,第一個百年,我痛不欲生,日日守在你身體旁邊,不吃不喝,哪裡也不肯去。
「第二個百年,你仍舊沒有醒轉,我便想著,或許找回殘魂能幫你修復肉身。於是將你安頓在蒼梧靈氣最充沛的山洞中,布下層層保護結界,然後才奔波於三千世界尋找你的一魂一魄。
「第三個百年,我找到了阿魚……」
楚霄聲音略低了下去,深深看我一眼。
「天地秩序既然已經為那一魂一魄再造出血肉之軀,我身為修仙者,便要講究因果,不能隨意S了她。
「結果阿魚說,我答應為她做一件事,事成她就自願將魂魄給我。
「她、她讓我做她夫君……這傻子根本不知道夫君是什麼,隻是十裡八鄉的村民笑她痴傻,以後沒有男子願意娶她,其實那些凡人本心也不壞,就是嘴上愛佔便宜……
「我便這樣同她在凡間成了婚。凡間村落裡的生活,和修仙界很不一樣,和我幼年在皇宮裡也不一樣,阿魚教我放牛下地,我幫她補瓦砍柴,還有村子裡的大大小小,常常送東西過來……
楚霄說著那些日子,嘴角不自覺帶上一點笑意,看我一眼,又立刻壓了下來。
「師尊,對不起……」
我深吸口氣,胸口如同被萬噸巨石重重壓住。
怨嗎?恨嗎?
我怨極楚霄,卻好像恨不起來他。
他同我相依為命的那些日子,過得太苦、太苦。
以至於從別人那裡嘗到一點甜,他的心,就可以飄移過去。
「我可以隨你上山,但有個條件。」
楚霄眼睛一亮,似乎也料到我必有所求,當即就跪下來,恭敬道:
「是,師尊才是蒼梧之主,我不過代管三百年,那日說的盡是糊塗話……」
「不是這個。」
楚霄愣了愣,抬眼望向我。
四目相對,他片刻失神,耳根忽地泛起一抹紅色。
「若、若阿魚身子能好轉,我願斷了與她那點凡間情分,從今以後,隻跟隨師尊左右。」
我輕笑出聲:「也不是這個。」
楚霄面露迷茫:「那……師尊是想要……?」
「幫我找到烏玄父親。」
廊外風雪依舊,屋內的空氣卻仿若在一瞬凝滯。
楚霄眼中有不解,有不甘。
「隻是這樣?」
「隻是這樣。」
7.
我隨楚霄回了蒼梧山,順帶捎上了烏玄。
如今的蒼梧,儼然已是大宗氣派,就連來往弟子都衣著統一,氣度不凡。
許是楚霄事先打過招呼,見到我時,弟子們紛紛恭敬行禮:
「參見師祖。」
其中有幾個抖得特別厲害的。
我記得,那日我剛蘇醒走出山洞,便是他們幾個攔住我厲聲質問。
「何人闖我蒼梧?!」
四周紅綢飄舞,頭頂青鳥盤旋,那時,我恍惚以為還身處三百年前我與楚霄那場雙修大典上。
「今日是誰的喜事嗎?」我問他們。
幾人對視一番,「今日是我派掌門,楚霄楚真人的雙修大典。」
楚霄……雙修大典……
茫然和不解將我吞沒,以至於我來不及多想,瞬間衝去了大殿。
迎接我的,便是楚霄的驚惶和他的佩劍。
在床榻上,我見到了舒魚。
她確實病得不輕,面色蒼白,咳嗽不止,楚霄輕聲將她喚醒,她便「哇」地一聲,哭著緊緊抱住了他。
楚霄心疼地拭去她的淚。
「阿魚,乖,我叫師尊來看你了,她會想辦法的。」
舒魚這才注意到我,她有些害怕地攀住楚霄手臂,往他身後躲了躲。
到底魂魄同源,隻消看上一眼,我便明白了她症結所在。
「三魂七魄由命魂主導,她雖生了自己的血肉元靈,但缺失命魂,注定活不長。」
楚霄急忙施了個結界蓋住我和他,生怕舒魚聽見這些。
「那……」
「你不要妄想我會將命魂給她。」
「師尊,我沒這個意思……」
我冷冷瞥了楚霄一眼,「雖然不能有自己的命魂,但天地間天材地寶何其多,你若有心,或許能試著再為她造一個偽『命魂』。」
「此法當真可行?」
「不試試,怎知可不可行。」
楚霄又擔憂地看向床上女子,「但我怕,阿魚堅持不到……」
「我可以給出一滴心頭精血,暫時供養她的魂魄。」
楚霄一愣,又是搖頭,「可師尊你如今都已是築基,若再失精血……」
「無妨,有現成的。」
楚霄不解。
我指了指他的佩劍,「怎麼,這把舊劍還沒扔掉?」
楚霄下意識握緊了劍柄,「師尊所贈,我、我……扔不掉。」
「扔不掉也要扔了,裡面有我一滴心頭精血,你現毀去劍身,那滴精血便能拿出來,給你夫人解決燃眉之急。」
楚霄猛然看向我,又睜大眼看向手中佩劍,身體幾乎顫抖起來。
「師尊,你將你的心頭血,給我做了本命劍……」
修士的本命法寶與己身相連,我將自己的心頭血放進去,便是將命給了楚霄。
「從前出於自願罷了,如今不會了。要救你的夫人,除了這劍中一滴,旁的,我不會給,你自己選吧。」
房間一片令人窒息的S寂。
良久,楚霄終於開口,聲音低沉而沙啞:
「師尊,我知道你現在肯定恨我至極,覺得我負了你。
「但當初,我也是因為本就知道阿魚是你的轉世,才沒有控制自己的心對她生了情……
「你或許不信,我是真的,將你們當作一個人,今日這荒唐局面,並不是我所願……」
我冷笑一聲。
「你把我們當成一個人?」
楚霄點頭。
「你知道你的說辭有多可笑嗎。你現在看舒魚,再看看我,我們相貌、性情、修為都不相同,和你共同經歷的事也不同,你還覺得我們是一個人?既然是轉世,那就不可能再是一個人!
「我……」
「那若我告訴你,舒魚病情加重的根本,就是因為我這個主魂醒了,我的一魂一魄叫囂著想回到我的身體!你既然把我們當成一個人,那你願不願意直接讓她這副軀體S去,好讓我的魂魄完整?!」
楚霄臉色瞬間煞白。
「你不願意!因為你根本就沒把我們當成一個人!別騙自己了楚霄!
「你隻是如天下所有負心漢一般,很簡單地變了心!
「很簡單地,在我沉睡的三百年,愛上了另一個女人!」
8.
楚霄最終還是毀去了那柄劍。
有了我的精血滋養,舒魚身體暫時好轉過來。
他之後便忙碌於尋找煉魂的天材地寶,整日不見人,這天我教烏玄練劍時,便看到角落裡有個身影在偷看。
「有事嗎?」我收了劍過去。
舒魚很不好意思地從兜裡拿出一朵花,傻笑著遞給我。
「師尊,夫君說都是你救了我,花花送給你。」
烏玄嘟囔:「才一朵!小氣!」
我將烏玄推到一旁,看向舒魚:「謝了,但我不是你的師尊,你不要這樣叫我,你的花我也不想收。」
「哦、哦……」
舒魚眼睛無措地眨幾下,畏畏縮縮地將花收回去。
看著這張與我極為相似的面孔,我長嘆一口氣。
心頭無名火起,又不知道該對誰撒這股悶氣。
最終,指著老天怒道:「天道!你丫玩老娘!」
烏玄大驚:「師尊,你也會罵人啊?」
「師尊也不是生來就是師尊的啊。」
我拍了拍垂頭喪氣的舒魚,「來,阿魚,你也罵幾句該S的天道,它玩S我們了。」
舒魚張了張嘴,小心翼翼地開口:
「天、天道,你丫、丫玩老娘……」
「不行不行,天道耳背,你這麼小聲它聽不見的。」
舒魚隻好深吸一口氣:
「天道!你丫玩老娘!」
我也繼續喊了起來。
兩道仿若一致的罵聲回響,烏玄看得好玩,也跟著罵了起來。
楚霄過來時,看到的便是這副情景。
楚霄:「……」
他咳嗽一聲,避開眼神向我行了個禮,然後便將舒魚帶走。
隔得不遠,忽然聽到他們二人吵起來。
「阿魚,走前我讓你把這套煉體之法學了,你怎麼連第一層都還沒學會?」
「太、太難了……我也看了很久……」
「這是最基礎的功法!師尊當年看一遍就會了!阿魚,你也是她的一魂一魄啊,你為什麼就是學不會?你再努力一點好不好?」
「嗯……」
壓抑的啜泣聲響起,我皺起眉,走過去想勸解一番,就看見楚霄無措地抱住了舒魚。
「對不對、對不起,我不是想兇你,我隻是想讓你身體能更好一點,能活久一點……」
「夫君會活很久嗎?」
「嗯,我是化神修士,壽元大約三千年……」
「那阿魚呢?」
楚霄沒有回答,隻是更加抱緊了她。
「我會找最好的續命靈藥給你的……我真的不想……再遊蕩三千世界找一縷魂魄的轉世了……」
楚霄臉上的神色痛苦又悲哀,淚水不斷從泛紅的眼眶落下。
他哭了。
我S的時候,他為我哭過嗎。
他愛我的時候,也愛得這樣認真嗎。
又是一陣夾著細雪的寒風吹來,冷了頭腦。
我笑笑,敲了敲烏玄腦袋,將探頭探腦偷看的他拖走。
楚霄這次回來,帶回了烏玄父親的消息。
八年前,他就S了。
他當年不過堪堪引氣入體,就覺得自己仙途在望,拋妻棄子來了修仙界,結果四處求師無門,最後也隻是做了名散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