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一次多管闲事道:「夏荷姐,你聽我一聲勸!我們做了妾,生的孩子就由不得自己,別生不該有的心思。想想春露姐,我不想再失去一個姐妹。」
提起春露姐,她的臉顫了顫,嘴上雖然仍硬道:「她總要顧忌著孩子將來恨她,她不敢的。」
可回去後,傳到我耳朵裡的風聲卻是她對大夫人更恭謹了。
大夫人也給她做足了面子,逢人就誇她好,說隻要她生下兒子,就把賣身契還她,再去官府把她抬成貴妾。
貴妾跟丫鬟抬的姨娘不一樣,那是好人家的閨女才有的待遇,即便做了妾,也能被當成半個人,主母都發賣不了。
我算著日子替她高興,沒想到臨她生產,還有更高興的。
7
大夫人叫了我去,春露也跪在裡面,她難得和顏悅色地對我們說:「這胎對大爺很重要,聽說春露在外面也學了些接生手段,你們是夏荷的好姐妹,便由你們陪著她在屋裡生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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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低頭應是,等到無人處,驚喜地打量著春露姐,搜遍全身,隻恨自己隻帶了銀耳環這點值錢東西,忙摘了塞給她。
她卻不收道:「你也聽大夫人說了,我做了穩婆,日子不愁過。董癩子對我不差,我如今收心跟他好好過,你看,連府裡都肯請我,你就別操心了。」
我沉浸在姐妹團聚的那份情裡,沒看見夏荷瞧見春露姐的慌張,也沒注意到春露姐那一瞬的恨意。
等產後那碗補藥喂進夏荷的嘴裡,等她口吐鮮血,止都止不住,我才知道發生了多荒唐的事。
春露姐指著夏荷,癲狂地罵道:「娼婦!叫你跟我搶大爺,叫你偷我的肚兜去大夫人那兒冤枉我!今日該生孩子的本來是我,你才該跟董癩子過!」
她撸起袖子,滿臂都是傷痕,又哭又笑著:「我給他的酒裡也下了藥,你們去地下做對鬼夫妻吧!才配得上你們一起合謀算計我。」
那些瘋言瘋語裡,我拼拼湊湊著知道,董癩子天天打她,她本已認命,可有一天那個混蛋喝醉酒說胡話,她才知道那些肚兜是夏荷,她最信任的妹妹偷出去的。
夏荷吐著血,也哭了,我便知道都是真的。
8
我跟春露姐一樣恨,可我還是舍不得她S,我拼了命地叫,四處找人,可那些人就像抱著孩子消失了。
已經出氣多進氣少的人叫住我,連話都是斷斷續續的:「別……別找了,你還不懂嗎?是夫人……夫人要我S,她怕孩子將來恨她,她得找人替她背這個鍋。」
她復雜地看著春露姐,像辯解又像懺悔:「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既然……既然要做妾,自然求最好的去處,夫人來找我,說她絕不會讓春露姐進院子,我不幹,她就找別人幹。
「大爺沒有兒子,若我生了,將來他可能就是整個侯府的當家人,我心動啊,我怎麼能不心動?
「可夫人明明答應我,她會給春露姐找個好管事,從董癩子出現開始,我就知道我會遭報應!好冬雪,姐姐求你最後一回,我活不成了,你把春露送出去吧!再晚,她、她也活不成了。」
七八月的暖陽天,我渾身冰涼地拽著春露姐往外走,我知道,我叫了十年的另一個姐姐,在我身後的屋子裡等著咽氣,可我一點辦法也沒有。
踏出門檻那步,傳來她最後一聲喊叫,她在喊:「春露姐,我還清了。我的兒,娘看不見你長大了,你要好好的,好好的啊!」
身邊瘋瘋癲癲的人愣住了,抓住我的手用力得真疼,可我隻能推著她往外走,往活路走。
沒有人會比我們這些丫鬟更熟府裡的小路。
趁著沒人,我拖她到小門,摘下銀耳環扔給她,用力把她推出去:「春露姐,忘了吧,恨也好,疼也好,我跟她都希望你活下去。」
我不敢看她的眼,隻敢胡亂地往回走,走著走著,就像熬幹了最後一滴心頭血,撲通一聲,栽倒在院子裡。
9
再醒來,一切塵埃落定。
秋霜滿眼是淚地坐在我床邊:「若知道這是最後一面,我心裡就是再別扭也會去,好好的四個姐妹,怎麼就隻剩了我們倆。」
大夫人為了把春露名正言順地叫進府,說是姐妹陪著生夏荷更安心,也是叫了秋霜的,可秋霜自我們都選做妾起,就自動疏遠了我們,這次也找了理由推脫。
我低下頭,問道:「府裡現在怎麼說?」
「還能怎麼說,當時院裡接生的人全都作證,聽見是夏荷先誣陷春露,才惹得春露報復。大夫人說大爺的孩子不能有這麼不堪的生母,老夫人便做主,那個孩子從族譜上起就是大夫人生的,從此府裡沒有過夏荷,也沒有過春露。誰再提,就直接打S。」
說完,她的淚掉得更兇了,往門口覷一眼沒人,才小聲咬牙道:「兩個沒出息的窩裡橫,臨S都不知道該拖誰走,偏叫那個始作俑者還好好坐在高堂上。」
她從來都是這麼聰慧敢說的性子,我卻驚得去捂她的嘴:「無憑無據的事,你別胡說!」
大夫人早就做足了對夏荷好的姿態,再加上夏荷栽贓春露那一出,即便是那個孩子長大後聽見什麼風聲去查,也沒有人會懷疑大夫人才是布局的那個人。
夏荷從前說得對,大夫人怕孩子恨她,可這份怕沒有叫她放過夏荷,反而把事做得更缜密,從一開始讓夏荷去偷春露姐的肚兜,她就算好了要用這個把柄要夏荷的命。
否則那碗藥怎麼會等孩子生完了才有機會出現?否則當時院裡的人怎麼時機那麼好,聽完春露姐的控訴,等我找人求救卻都不見了?
越想越怕,我盯著秋霜的眼囑咐道:「記住了,剛剛那句話你沒說過,從此有人試探地問你夏荷,你就往S裡罵,罵她禍害了春露,小霜,是夏荷先做錯了,你如今有了兒子,你想連累他嗎?」
大夫人不能憑著懷疑就S人,人S多了也是把柄、是蹊蹺,隻要外人以為我們也恨夏荷,那就能平安。
秋霜苦澀地笑了笑:「這有什麼難?我本來就恨她,恨她腦子發昏,恨她背信棄義,恨她害苦了春露姐,可人真奇怪,她真S了,我的心又這麼疼。」
到底我們都不是春露姐,沒真的受過那些磋磨,總還留著一點無用的慈悲。
10
秋霜整理好眼淚,假裝罵罵咧咧地走了。
她聲響弄得很大,好叫別人知道我當時被嚇傻了,也恨透了夏荷的惡毒。
可我知道還沒有完,春露姐逃走了,大夫人肯定得來審我。
二夫人卻嘆息著進來道:「本來你有孕是件高興的事,可現在府裡亂糟糟的,也不能替你慶祝,好在老夫人體恤,不準那些人再來問你,免得你想起血腥場面再影響了胎兒。」
原來大夫剛剛來給我診過脈,我竟也有孕了。
我被這消息砸暈在當場,好一會兒,才鄭重地給夫人行禮道:「謝謝您,您真是個好人。」
我太了解老夫人,一定是二夫人當著人前提出要給我養胎,老夫人才順勢準的,她最怕別人說她刻薄庶子,面上功夫一向做得很好。
二夫人不似大夫人那般敲鑼打鼓,她隻是默默免了我的晨昏定省,還給我加了菜的份例,不惹眼,卻很適合我養胎。
我的孩子,我比任何人都當心,也比任何人都避著大夫人院裡的人,懷到六七個月,有經驗的穩婆卻說我該多走動,這樣好生養,我才往花園多去了幾趟。
去多了,難免碰上在那裡玩的孩子。
大夫人抱著那個叫呈遠的孩子,慈眉善目地逗弄著,事事妥帖,連手累了換給別人抱都舍不得。
我避在角落,默默地想,好歹夏荷有一件事心想事成了,她的兒子會很好很好。
11
我本以為這是能在花園碰見最大的事了。
可臨生產前,我越發睡不著,晚上偶爾也忍不住一個人去逛逛,這一逛,就逛到有慧小姐偷偷在爬樹摘桃子。
白日裡我就聽見她要上去,二夫人不許,她竟晚上一個人溜出來。
那麼高的樹,才三歲多的小娃娃搖搖晃晃地站在上面,我怕驚著她不敢喊,可梭巡遍園子,也看不見一個下人。
根本不容我思考,她那麼直直地掉下來,我就那麼下意識墊上去。
等我倒在地上劇烈地疼痛,小孩子終於知道怕,哇哇哭起來,才引來守夜的人救命。
染紅的水一盆一盆端出去,二夫人把參片塞進我嘴裡,握緊了我的手給我打氣:「大夫說要不是你接的那一下,慧姐的腿就跛了,好小雪,隻要你活下來,不論你要什麼,我都答應你。」
血肉剝離身體的感覺叫我以為我快S了,想起花園裡那個胖嘟嘟的孩子,我突然生了貪心,我沒說這都是我該做的,而是回握住那隻手說:
「夫人,我不為自己求,能碰見你跟爺已經是我的福氣,我隻求您一件事,無論今天我能不能活,求您,把這個孩子記在您名下吧!」
人心都是不足,本來隻要是主子,庶的我也滿足,可現在有了機會,我又想讓肚子裡這個前程更好。
看見夫人點頭的一瞬,我的身體好似又有了力氣,用力那麼一掙,有嬰兒呱呱墜地。
12
隨有慧小姐的排行,二爺給孩子取名有儀。
大夫說我傷了根本,恐怕不會再有下一個,我有些失落,不能再給她生個弟弟庇護她。
可因禍得福,夫人待她更加上心,呈山少爺和有慧小姐也愛逗弄她。
她養在夫人屋裡,我克制著不去看她,跟我這個親生母親接觸越少,她的將來才能越好。
三個月大,夫人帶著她一起來看我,不贊同地對我說:「自己親生的女兒都不敢親近,你是不放心我這個主母嗎?
「你如今當了娘也該懂,那晚你救了有慧,就是救了我,我也跟你說句掏心窩子的話,我跟夫君都是庶出,我們懂姨娘的苦,你不必做成這樣。」
我自然知道,當初我選二爺,就是圖他們這份懂,所以定會善待庶子女,可我也知道,他們是真的恩愛夫妻,本不該有我。
夫人待我誠,我鼓起勇氣問道:「看了三爺院裡的情況,您真的沒怕過,也沒怨過我嗎?」
從前大夫人不讓大爺納妾,二爺是自己不願,三爺年紀小剛成親,跟三夫人正是如膠似漆,三個院裡都沒外人。
老夫人塞人那一出,本以為大爺會最荒唐,可到最後,卻是三爺嘗到了甜頭,一房一房往院子裡納人,三夫人沒有大夫人的潑辣和家世,隻能把苦水往肚子裡吞。
她笑了:「做女人哪有不怕的?可再怕我也知道,能安我心的不是你,是我丈夫,他若想要,有沒有你都一樣。
更何況,這府裡還有老夫人,我們這種人家,一房妾室都沒有,該被戳脊梁骨的就是我,還是那句話,就算不塞你,也會塞別人。
我反而慶幸是你這樣知進退又心善的,不然我的慧姐可怎麼辦。」
解了這個心結,我的愧疚少了一點,可我仍問道:「夫人,請您恕我僭越,你做姑娘時,羨慕過您的嫡姐嗎?羨慕她有個出高門的母親,不用聽那些不中聽的話。」
二夫人看著我,良久才嘆了口氣。
她懂了,我怕的從來不是她這個主母,而是我自己這個丫鬟出身的身份,會讓我的有儀為我傷心。
羈絆越少,她為我傷的心就越少。
13
二爺不用再給我孩子傍身,來我房裡便隻需要聊天,我跟他們夫妻漸漸處成了親人。
有儀小的時候真可愛,她以為我是夫人的妹妹,每次避不開相見的時候,都甜甜地叫我「姨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