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在三樓。
電梯「叮」的一聲就到了。
寧熠隻是望著我。
他對我的話無動於衷。
我拿出鑰匙打開房門,寧熠卻沒有跟進來。
他接了個電話,眼底的情緒有了些微的變化,甚至沒有再看我一眼,扭頭重新回到電梯裡。
我隱隱聽到,電話那頭是一個女聲。
我進浴室洗了把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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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木然的望著鏡子裡的那副面孔。
那些人說,我和寧涵長得有六七分相似。
輪廓,笑容。
最黑暗的日子裡,我連自己的臉都憎惡。
好笑的是,六年的時光可以抹去很多痕跡。
我和她卻越來越像了。
第二天。
我推開寧熠辦公室的門,把一份文件放在他桌上。
他有些微的驚訝,轉而放緩態度,「你不舒服,可以不來公司。」
我說,「是之前的策劃案。」
被寧涵用咖啡潑湿的那份。
他淡淡嗯了一聲,拿起來卻沒翻看,「早餐吃了嗎?」
我注意到,他今天心情似乎不錯。
隔著一張辦公桌,與我保持著相應的距離。
以往這個時候,他會讓我站到他面前,然後捏著我的手,順勢把我拉到懷裡。
我沒說話。
寧熠一頓,抬頭看我。
他剛想說些什麼,我身後的門開了。
修身的牛仔褲,淺杏色的系帶領襯衣,淡雅的香水味。
那個女生一出現,他的眉眼都柔和了起來。
「你出去吧。」他對我說。
走之前,我聽到他叫她的名字,「安月。」
安月。
他養的那隻貓,名字叫躍躍。
我那時候以為起這個名字是貓的性格太調皮,可接觸下來才發覺貓其實很安靜,一天中有大半時間在睡覺。
寧涵冷嘲熱諷,「別以為我哥對你有多特別,安月姐回來了,你覺得我哥還會有空護著你嗎?」
她視線向下,挑起眉頭,「這膝蓋是怎麼回事?別是那什麼的時候跪的……看不出你文文弱弱的,和你男朋友卻玩的這麼野。」
她的話引起了周遭同事的注意。
大家看我的眼神頓時起了變化,是那種讓我厭惡的,審視的目光。
「不及你厲害,十八歲和男朋友拍床照拍的全校皆知。」
寧涵瞪著我,「你胡說什麼?」
「我有沒有胡說你最清楚,那張照片現在在百度上還能搜得到。」
同事們議論紛紛,有人還掏出了手機。
寧涵氣的臉色發青,「你……」
寧熠自她身後走了出來,「施沅,別亂說話。」
我看得出來,他是真的生氣。
所以才會用那麼冷的語氣叫我的名字。
他不明白他眼裡乖巧單純的妹妹,曾經做過多少不堪的事情。
我繼續說,「哦,那時候你害怕懷孕,還是我替你去藥店買的藥。」
「啪!」
寧熠一巴掌打在了我的臉上。
他用的力氣很大。
我的身體被他打的搖晃了一下,臉頰火辣辣的疼。
寧涵對我做過那麼多過分的事,我隻是回擊了一下而已。
隻是一下,就讓他這麼怒不可遏。
我以為我早就麻木了,不會有什麼感覺。
可事實,我心口重重地沉了下去。
好像下面是什麼可怕的深淵,無數雙手用力拉扯著我。
我看了他們一眼。
轉頭離開了公司。
8
我沿著江邊漫無目的地走著。
風很大,刮的我臉頰有些疼。
我摸了摸,大概是腫了。
寧熠的手指細長,握我的時候很有力,打我的時候也同樣。
曾經我還以為,他是帶我出泥潭的那個人。
天空暗暗的,透著壓抑,是暴雨的前兆。
我接到一通電話。
是我的心理醫生打來的。
嚴宸的嗓音輕快愉悅,仿佛在他面前天底下沒有值得煩惱的事情,「最近過得怎麼樣?有沒有胖一點?」
我說,「沒有。」
「沒有嗎?」
「沒有。」
他嘆了口氣,「名字叫沅,卻一點都不圓。」
我趴在欄杆上,江風將這座城市的氣息送到我面前。
「不是談戀愛了嗎?男朋友沒有讓你開心一點?」他笑著問。
我和他認識六年,幾乎我身上發生的所有事情他都知道。
唯獨最近的,我沒有告訴他。
我盯著平靜的江面,被下落的雨點泛起陣陣漣漪。
「我的男朋友,是曾經欺負過我的女孩的哥哥。」我說,「現在,他把我當成了霸凌者,想為他的妹妹討回公道。」
嚴宸一陣沉默。
大概他都想不到,我身上的糟心事,會這麼層出不窮。
「有時候我在想,會不會幹脆把自己當成加害者,會過得開心一點。」我牽起嘴角,「明明,那麼多個夜裡被噩夢嚇得不敢合眼的人,是我啊。」
從前我告訴自己要振作,是覺得如果我不振作,我這一輩子就毀了。
為什麼施暴者可以活的那麼坦然,而我卻要每天在痛苦裡煎熬,連基本的社交都成問題。
嚴宸讓我放過自己。
忘記過去,建立新的生活圈子。
痛苦隻是痛苦本身,我沒有辦法從裡面吸取任何教訓,因為我本身沒有做錯。
差一點。
如果寧熠沒有出現的話。
「本來我不想提起的。」嚴宸說,「你記得董恬恬嗎?你高中幫助的那個被霸凌的小女孩。」
「記得。」
「前幾天我遇到她了,長相年紀籍貫都符合,我們相親認識的。」
「你還去相親?」
「咳,年齡到了,孤獨寂寞。」
當年原本,那群人欺負的並不是我。
董恬恬個子不高,有一頭漂亮的長發,輕度口吃。
老師叫她起來念英語課文的時候,後排的幾個男生大聲嘲笑,用筆尖戳她屁股。
有一天,她媽媽領著她來找老師,站在班級門口破口大罵。
她媽媽走後,班主任教育了我們一頓,但也沒有深入追究。
那天過後,整個班沒人跟她說話,沒人願意跟她坐在一起。
一場真正的霸凌開始了。
桌肚裡被塞滿垃圾,飯盒裡被放小蟲子。
課代表發作業,叫到她喊的是告狀精。
她低著頭,想哭又不敢哭的樣子很可憐。
董恬恬很寶貝她的頭發。
於是寧涵就在上面黏口香糖。
後來……我忘了很多事。
忘記不知什麼時候起,董恬恬成了那群人的朋友。
而我則代替她,成了被討厭的白蓮花。
大概是為了自我保護,那些事情在我記憶裡很模糊。
「她現在變了不少,或許可以說服她替你作證。」嚴宸說,「你想聯絡她的話,我幫你。」
我想了想。
「好。」
9
雨越下越大了。
我到家的時候,已經被雨淋成了落湯雞。
拿鑰匙開門的那一刻,我看見玄關處放置的一雙男士皮鞋。
我抬起頭,迎上寧熠的眼睛。
他黑衣黑褲,半張臉隱沒在陰影裡,看我的目光透著一股說不出的深邃。
像是隔著許多東西。
「去哪裡了?」他打量了一下我的衣服,「弄得這麼狼狽。」
不過是被飛馳而過的車子濺了一身髒水罷了。
他隨手拿過椅子上搭著的毛巾,邁著長腿走向我。
我有時候真的弄不懂他。
不對,我從來沒懂過他。
恨我。
為什麼連我的感情都要玩弄。
寧熠將毛巾蓋在我湿漉漉的頭發上,輕輕揉了揉。
他的視線向下。
從我的臉,再到我的腿。
膝蓋上的傷沒有及時處理,再加上淋雨碰了水,有紅腫發炎的跡象。
寧熠微微蹙眉。
他伸手去抓我的胳膊。
我下意識的,躲開了。
我們陷入了長久的靜默。
「沅沅。」寧熠的聲音很低,「你覺得生氣,可以打回來。但是寧涵,你不該詆毀她。」
詆毀?
「你還真是一點都不了解自己的妹妹。」
寧熠望著我,「她是被強迫的。」
「那個所謂的男朋友,是個小混混,在寧涵什麼都不懂的時候強暴了她。」
「那時她身上常常有各種青紫的痕跡,她藏的很好,不肯讓我和家裡人知道。」
「你不該拿這件事,在大庭廣眾下取笑她。」
「強暴?是寧涵告訴你的嗎?」我笑笑,「寧涵那個時候又喜歡上了一個散打教練,青紫是練散打的時候弄得,還是被她男朋友打的?」
「你就那麼確信你那個變態妹妹說的都是真的。」
寧熠沒再說話。
他的面色有些冷,打開門離開了我家。
我無聲的站了一會兒,把頭上的毛巾扔到地上,扒光自己去浴室衝了個澡。
熱水讓我的身體逐漸恢復了知覺。
我這才把手放到膝蓋上。
傷口腫的很厲害。
真疼啊。
我裹著浴巾走出去,恰巧碰到去而復返的寧熠。
他額發微湿,手臂上有雨珠,拎著藥房的袋子。
他去洗了手,蹲下身握住我的腳腕。
消毒,上藥。
那是一雙很漂亮的手,指節分明修長,肌理白皙,掌心永遠是恰到好處的溫熱。
可是。
也就是這雙手。
我說,「寧熠,是你把我推下去的。」
寧熠垂著頭。
我看不清他的神色。
半晌,他站起身,摸了摸我的頭,「周三帶你去郊遊,散散心。」
10
寧涵在公司的闲聊群裡放出了一張照片。
鮮花、白葡萄酒、各式海鮮。
照片的一側,露出一角煙灰色襯衫,和腕上熟悉的手表。
原來那晚,寧熠離開是去陪她吃飯了。
寧涵:安月姐回來了,你們要有老板娘了。
群裡一連串的恭喜。
寧熠也在那個群裡,他沒有回復。
我點開右上角,退出了群聊。
我隨口跟嚴宸說起郊遊的事情。
周三是我生日。
我二十三歲生日。
我曾和寧熠說過天氣好的時候,想去有風的地方放風箏。
一直沒有機會實現。
「不和他們去,我們自己去。」嚴宸笑著開口,「我帶你去放風箏。」
運氣不錯。
那天風和日麗,山坡上風景很好。
最關鍵的是,工作日,沒有什麼人。
所以碰見寧熠他們三個,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11
「唉。」
「嘆什麼氣。」我問。
「隨便嘆嘆。」嚴宸說。
風箏的線斷了,我和他翻了半個公園才撿回來。
「下次買個質量好點的風箏,剛飛起來線就斷了。」
嚴宸納悶,「這個花了我兩百呢。」
「施沅?」背後響起一個女聲。
是寧涵。
我轉頭,看見手裡同樣拿著風箏,一襲綠裙的安月。
她身邊站著寧熠。
「這位是?」寧涵眼裡帶著打量。
嚴宸笑笑,攬住我的肩膀,「沅沅的哥哥。」
「她隻有弟弟吧,什麼時候多了個哥哥?」
「我喜歡她叫我哥哥。」嚴宸低頭看我,「可惜她好久沒叫了。」
寧熠望著我,不言不語。
「真巧啊。」安月微微笑道。
我們特意走遠了一點,找了個背陰的地方。
安月的藍色蝴蝶風箏在遠處越飄越高。
而我的哆啦 A 夢頂著圓潤的身軀在半空中搖搖欲墜。
嚴宸一邊跑一邊加快了放線的速度,咬著牙不甘示弱,「我們的一定飛的比他的高。」
他努力的樣子讓我覺得好笑。
幾分鍾後,嚴宸氣喘籲籲地指著天際,「沅沅,看。」
我順著他的視線看去。
藍胖子飛的很遠,很高。
嚴宸一屁股坐到我身邊,笑吟吟的,「還是哥靠得住吧。」
我看著他,嗯了一聲。
聽過那麼一句話,學心理的人,或多或少自己都有點毛病,初心是想從書裡找到治愈自己的解藥。
嚴宸十五歲那年父親出軌,在外還有一個私生子,母親陷入長久的崩潰和怨恨中,隨後離了婚各自成家,從此把他當成外人。
而我呢。
很小的時候,我就知道爸媽、奶奶不喜歡我。
六歲那年,媽媽終於生了個她喜歡的孩子。
我也喜歡弟弟,可我連摸一摸他的臉都不被允許。
我想跟弟弟玩,想給他的我的玩具。
可每次都被媽媽扔的遠遠的。
他們總是防著我,防著我害他們的兒子。
弟弟發燒,他們惡狠狠地指責我。
說我故意掀開了他的小被子,故意把水倒在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