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兩步,碰上個嬤嬤。
問我為什麼這麼早出來,是王爺不行了嗎。
走三步,碰上剛從被窩爬出來的廚子。
問我要不要給王爺試試人參黃精湯,不行還有巴戟杜仲湯,牛大力茯苓湯……
我:「……」
這些都是可以說的嗎!
不走了。
靜不了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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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睡覺好。
睡飽飽沒煩惱。
作為護衛,為了便於隨時救援,我的耳房與蘇岌主臥相連,僅隔一牆。
又轉過一拐角,旁邊門忽然打開,仿佛黑夜裡巨獸張開嘴。
一把將我拽了進去。
柔軟的軀體貼上,蘇岌從後握住我雙手。
我被固定在門扇與她之間,匆忙收了差點將她蹬飛出去的腳,心跳怦然失速。
「你再在外頭多闲逛會兒,本王的風評當真沒救了。」
含著笑意的熱息噴在耳際,感受到那起伏弧度,我臉頰一下燒了起來。
任憑府裡府外謠言沸沸揚揚天花亂墜,我與她親密行為其實少得可憐。
最危險的一次,我們雙雙被困深坑,時值數九寒天,她本就畏冷,體溫下降很快。
我想用身體為她取暖,可她怕我發現她身體的秘密,固執推開我。
她不肯自曝。
我不敢自曝。
一隻S鴨子嘴硬。
兩隻S鴨子嘴邦邦硬。
到最後也不過是抵肩依偎著,同蓋一件狐裘,生生熬了三個時辰等來援救。
當時兇險,回憶起來尷尬又好笑。
而今她就在我身邊,與我緊緊相貼著。
蘇岌嘆息了聲,下巴壓上我肩窩,低低道:「珍娘,我重新整理了番思路,我是預見了某些事,但並非你想的那樣……前路莫測,我隻是,不願留下遺憾。」
我一震。
語似雪瀑,隨一字一字傾落,激起我一身寒慄——
「第一次看見未來,我隻有五歲。我以為那是我的前世,千刀萬剐,悽慘結局。
「後來才發現,原來,那是預知夢,原來,那些血雨腥風,是我將要經歷的人生。
「那時我還太小,常常分不清虛幻與現實,但學會了藏鋒守拙,韜光養晦。
「敵人,叛徒,心懷不軌之輩……男女老少,各式各樣猙獰的面目,我在夢中見過千百遍。
「唯你是例外。」
她像墜入了夢魘,嗓音也飄忽起來。
隻是擁抱我的手在收緊,好似泊於迷岸的一葉孤舟,我是她唯一的錨。
「珍娘,你知道你對我意味著什麼嗎?
「我的人生,像一場莊周幻夢,而你,是意外撲入我生命的那隻蝶。
「不必你做什麼,僅僅存在著,便證明命理並非顛撲不破。
「我想借你的翅膀,擾動那些既定的命運,在密密纏織的天網裡,掙出一線生機。
「我不知勝算幾何,若失敗……」
說到這,她停了停,掌著我下顎,輕柔側過我的頭,指尖在我唇邊摩挲,嗓音壓得更低——
「我會很遺憾,還沒有親吻過你。」
我見眾生皆草木,唯你是青山。
19
我怔在她懷裡,心髒劇烈起伏搏動著。
不曉得是因為她這番毫無保留的剖白,還是因為一些見不得光的情緒……愧疚,後怕,與恐懼。
她在與我交心。
而我,連真正來意都不敢與她明言。
「你的臉好燙。」
她指節抵上我腮頰,輕輕一壓,舒爽的涼和酥麻的痒一齊鑽入我骨縫。
「再不拒絕,本王可要當你同意了?」
我咬住唇,也像被拖入了無邊幻夢。
暈暈乎乎,聽著她的聲音,感受到她同樣激烈的心跳。
不知該默許還是搖頭。
默許,隻怕她知道真相後,會扒了我的皮。
可若拒絕……我,難道便不遺憾嗎?
煎熬良久,我遲遲張口:「殿……」
剛出一個字,她低頭截住我的唇。
觸感溫潤清涼。
紅塵顛倒。
「晚了。」炙熱的氣息縈繞勾纏著,她喚我,「珍娘。」
我被她交握住十指擁在懷中,心慌意亂地,看見她唇角一抹輕佻的笑,無限風流旖旎。
耳畔嗓音柔啞至極:「本王想,『做』實流言。」
我面紅耳赤。
「殿下……」又一次想張口但失敗。
甜蜜湿潤的吻落下來。
逶靡的輪廓隱在燭光暗影中,我看不清她面容,隻嗅到幽香衝面,心口發顫。
不知怎麼被她帶上榻。
她將我壓入床帷,雪幔罩下,春色掩埋。
五指探進衣底,像藤蔓纏綿攀緣。
這是一隻養尊處優的手。
纖長,溫潤,常年握劍,虎口有薄繭。
翠玉扳指刮過肌膚,微微涼。
我吟喘著,迷糊疑惑於下一步該做什麼。
直到那涼意掠過腰肢,我「啊」地低叫一聲,差點像蝦子將自己蜷起來。
徹徹底底,從裡到外都被燙熟了。
「珍娘。」她又開始用那種教人心浮氣躁的聲音在耳邊叫我,悶笑,「你好可愛。」
我羞憤難當。
一身牛勁兒沒處使,索性有樣學樣拆她的衣服。
但男裝於我有點手生,拆急了,一用力。
嘶啦——
我抓著那塊昂貴的破布,艱難抬頭:「殿下,不會怪我的吧……」
「你真是……」蘇岌愕然低頭,哭笑不得,「好了,恕你無罪。」
「專心。」她強調這兩個字,摟起我,肌膚清潤如寒玉。
而我滾燙似火爐。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20
次日晨起,我給蘇岌揉著淤青。
不加節制的後果就是,我腰酸,她背痛。
使不完的牛勁兒不僅體現在拆碎了她衣服,還差點拆了她……喀。
送水的丫鬟怪叫一聲,我扭頭隻看見倉皇逃竄的背影。
又一會兒,廚房送來了補腎陽的湯。
我:「……」
好想狡辯,但無力反駁。
這下好了,真的不清白了。
蘇岌似乎無法接受這結果,咬牙切齒捶著枕頭:「本王今夜非將你的手綁了不可!」
我隻心虛一秒……然後幸災樂禍。
「殿下,莫忘了您七月十五要去梵明寺禮佛,須齋戒三日,不可行房。」
「佛……」她皺了皺眉,似乎想說什麼,但最終閉了嘴。
當年朧太妃一心向佛,在她膝下長大的嶙王自然也耳濡目染。
梵明寺便是蘇岌以太妃名義捐造的。
這次禮佛,據聞是為社稷祈福,皇帝太後等也會同去。
但蘇岌不讓我去。
我知道她是不想我跟皇帝照面。
「不會引人懷疑?」我問。
畢竟誰都知蘇岌有多寵我,向來形影不離。
「我便說你近日入月,他們自啞口無言。」她慢條斯理整了衣,哂然淡笑,「女身髒汙,癸水更髒汙……三寶如此柔弱,被汙染可如何是好?」
於是我就被迫留在府裡招貓逗狗喝補湯。
喝了兩天半,這趟祈福之行出事了。
據說寺廟正殿大佛突然崩塌,驚了聖駕。
無人傷亡,但佛肚裡露出一尊雙面神像,將太後嚇得不輕。
一面白玉雕鏤,含笑低眉面若好女,一面凹凸不整,兇神惡煞好似修羅。
太陰鬼母。
傳聞裡的災厄之源,邪佞非常,立國以來被皇室禁止供養。
出了這樣大岔子,蘇岌自然首當其衝面臨指摘。
太後臉色鐵青斥問她「侍奉此等邪物,是否欲意在亂天下」。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接著,嶙王府也遭了殃。
供奉的佛像被翻出打碎,果然,又一尊鬼母。
眈視已久的官員趁機上書,言嶙王妖異,過去種種災禍恐皆系諸鬼母,表面為民請命,實不過弄權之術,其心可誅。
流言四起。
連她曾經預料洪涝大旱,監督工部竣工,免勞民傷財等等功績,都變成禍患是她帶去,為逐權勢不擇手段。
眾口鑠金,積毀銷骨。
最終,皇帝「無奈」下令,命嶙王暫賦闲職,幽居王府,靜思己過。
21
來傳聖諭的太監走後,蘇岌披著件外衫坐在池邊,鶴姿雅容,清闲喂魚。
我在她身後走來走去,走來走去。
她頭也沒回:「珍娘,坐。」
我坐下了。
坐立難安。
還要攪擾她的安靜。
「殿下慣會裝腔,分明也心緒不穩。」
她投食的手頓了下:「何以見得?」
我:「那條肥魚都吃吐了!」
……
我問蘇岌為什麼在佛肚裡供太陰神母。
本朝崇佛,換作普通人,單是大不敬這一條,都夠斬首示眾以儆效尤了。
她可能以為我在打抱不平,似笑非笑:「珍娘,所謂『教』,不過是男人鞏固權力的工具。
「他們言女有五障,遂不作沙門,不能成佛;言女有百惡,遂智慧功德生而不及男;言女穢汙,遂易髒淨土……
「本王偏想試試看,我以女身立佛寺,佛以金肚藏玉女,又當如何?」
我愣愣張大了嘴。
「好了。」蘇岌忍俊不禁抬手,替我將下巴合回去,「其實那尊像是姨祖母供的。」
「不過我好奇,便仿了尊大的置於寺院。」她勾起唇角,流露出一絲輕蔑,「果然啊,眾生百相,妙趣橫生。」
我震驚於她的離經叛道,又敏銳察覺她的情緒有些不對。
沉默片刻,將掌心覆於她手背。
「這樣的結果,您,預見到了嗎?」
她聞言,長睫一顫,像被狂風卷起的蝶翼,無可奈何向我投來目光。
我知道了答案,抿唇:「您原是想改變的,對嗎?」
對象是人,是教,是皇權,也都罷了。
可與天爭,與命爭,蚍蜉撼樹,談何易。
她深深凝視我,撫上我發髻,慢慢用力,將我壓近。
直近到呼吸可聞。
「珍娘,你呢?會背叛我嗎?」
壞了,疑心病又犯了。
「自然不會。」我後背有點涼,硬著頭皮問,「殿下何出此言?」
她的視線在我面部巡行著,良久,嘆息一聲:「由愛故生憂。」
22
晚來驚夢。
我正試圖用谶術推演新的可能,溟蒙中聽見呼喚,亟亟翻身下床,挑燈入室。
「殿下?殿下!」
她似乎做了噩夢,攥著我的手腕,滿額冷汗。
神志混沌地問:「今日幾時?」
我太熟悉這種反應。
初入谶夢,我也曾分不清現實與虛幻。
常常大夢一生,醒後不過滴漏三更。
身猶青春,心已朽骨,年齡對我們毫無意義。
時光的錯位,令人發瘋。
我不假思索道:「康平七年!距更山之變還有兩年。」
她會S在康平九年,因謀逆罪處斬。
她早早看見自己的結局,這麼多年努力皆是想擺脫必S之命。
可如今形勢,似乎仍向著天機預兆方向推進。
蘇岌慢慢緩過來,嘴唇咬得慘白。
但豁然盯向我的雙目锃亮如白刃,眼角猩紅。
我一下醒神。
我從沒告訴過她我的真實身份,真實來歷。
以及,明明我也知她的未來,卻選擇閉耳塞聽,不置一詞。
她將我用力一拽,燭火明滅剎那,我磕到腳踏,狼狽跌倒在床,倉皇仰頭看她。
嗚——
夜雨吹入殿。
刺骨的寒冷,昭示著一個凜冽玄冬迫近。
「好啊,珍娘……很好!你還瞞了我多少事?你究竟還知道多少!」
她左掌卡住我脖子,用了力。
S到臨頭,我隻好將錯就錯。
「殿下!殿下恕罪!像您一樣,我也能看到未來!我……我是來救您的!」
23
我這些年知道了些往事。
開國之初,太祖皇帝與上一代月仙約定,以岐山為酬,合謀立國,結束流亂。
彼時天下供奉太陰神母者不計其數。
那時候,月氏歷代尊奉的這位女神,還未被汙名化為鬼母。
眾月巫亦尚未被斥為三教九流,泯然於眾。
甚至太祖一位寵妃,正出自月氏,封明妃。
但實際上,她是在輔助立國過程裡,被太祖看中強納。
入宮前,已與心儀之人生下一個女兒,起名眉。
帝詔下,月眉便生生被從母親身邊剝奪,暗中記到京城一位貴人名下,改名褚眉。
褚家女長成,正值先帝即位,見其絕色,心喜,納為眉妃。
故,又一出悲劇上演。
二人是同母異父的兄妹。
眉妃誕下蘇岌,血崩而歿。
彼時先帝已知曉往事,再失愛妃,徹底厭棄了這剛剛出世的孩子。
自此,有了蘇岌爹不疼娘不愛的前半生。
但我猜想,以上傳聞,也可能,是因果倒置的詭辯。
明妃出山前,帶走一隻可窺往昔將來的法寶,稱為月珠。
寶物認主,無固定形態,以血脈相傳。
隻有女兒可以繼承。
先帝說不準,正因聽聞蘇岌是個「皇子」,才棄之不顧。
而如今岐山上那位月仙,我的師傅,與當年明妃實乃嫡親姊妹。
所以真要論起來,某種程度上,蘇岌應該算我的……師侄?
……
我將我的來歷,摻雜以上舊聞,半真半假,和盤託出。
當然,最後那個關系揣測沒說。
在主子明顯盛怒時企圖當她長輩……多少有點視小命為糞土。
蘇岌聽著我的講述,似也對應上了那些宮中歲月,神情恍惚,有所軟化。
但沒太多驚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