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漪喝了這杯酒,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借著月光,我看見剛才還志得意滿的江朝垂下了手,轉過身,看著天上明月,久久不動。
我心下奇怪,然而清漪靠在馬車上,也沒有說話的興致。
曲水旁有個散修坊市,偶有出現珍奇之物,恰好是初九,開市之日,我想帶著清漪過去逛逛。
然而趕到時,原本的坊市空空如也,好似廢墟。
正覺得奇怪,轉角處,有人鬼鬼祟祟摸索著東西。
我過去詢問,對方搶先一步蹲了下來:「前輩饒命,前輩饒命,是我不開眼,過來撿漏,您大人大量,別S我。」
「沒人S你,你站起來好好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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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方見我不似作偽,掃了眼四周,這才說他是過來撿漏的散修。
現在仙門人人自危,擔心碰上傳聞中的情魔,因此這坊市的人都跑了,他一時豬油蒙了心,想著能不能撈到一些有用的法器靈材。
「情魔?」我皺了皺眉,「他好歹也是魔道大能,如何會對你們下手。」
「不是大情魔,是近來出現的小情魔。」
?
「浣花樓的趙無措和顧如錦知道嗎?仙門大派的結丹人物,被小情魔生挖了情根,可慘了。
「不止他們,還有無當樓的謝道同,就在門中坐著,也遭了無妄之災。」
琴閣的柳凡意。
西鏡門的桐柏。
都遇見了小情魔。
那人越說越怕,比畫道:「那可是情根啊,就這麼生生挖了出來!」
他一陣後怕,怪自己沒忍住誘惑。
「前輩,你們也小心些,別碰上了小情魔,否則……」
說完後他便匆忙離開,不敢逗留坊市。
我也聽得瘆得慌,這小情魔的所作所為倒是比大情魔更加殘忍,更像魔道。
隻是那些被情魔挖出情根之人,為什麼這麼耳熟。
我和清漪乘車離開,一直到後半夜,進了一座破廟休息。
廟內的神像殘破無比,蛛絲遍布,一看就是很久沒有人祭拜過了。
外邊忽然雷電交織,風雲變幻。
「要下大雨了。」
清漪恢復了幾分心情,生了火,開始烤紅薯。
很快,紅薯的香氣傳了出來。
外頭布下的鎮邪鈴忽然晃了起來,極為強烈地發出響聲。
我拿起各種靈符法寶,清漪則走到另一側伺機而動。
破廟外多了一道黑影,任憑我如何詢問也沒有人回答。
就算是邪祟,那也打了才知道誰更厲害。
我推開門,走出破廟,臺階下,是一個裹著黑袍,渾身魔氣的怪人。
我的心瞬間沉了下來,這和那散修描述的小情魔一般無二。
正想著怎麼才可以和清漪脫身。
對面的小情魔,摘下了鬥篷,露出了熟悉的面容。
他伸出手,手臂上,胸口上,萬千染血情根不停蠕動著,滿目痴狂:「阿念,你別不要我,你看,我的情根長出來了。」
是梁鶴霄。
他即小情魔。
正當我無言時,屋內,清漪聽見聲音說:「你是誰,不知道我師姐轉修無情道了嗎?」
梁鶴霄抬頭,素日沉穩淡然的面龐驚恐無措地看著我。
22
梁鶴霄裹緊身上的黑袍,突然抓住了我的手。
「阿念,我有情根了,我知道怎麼去喜歡一個人,我不會再像從前那樣了。」
我喊了聲疼,梁鶴霄倏地收回手,忐忑道:「阿念,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想捏疼你。」
入魔之人容易神志混亂。
尤其是心有執念者,往往會隻記得和執念有關的人和物。
梁鶴霄的執念是什麼呢?
我沉默了。
因為心中的答案太過荒唐。
我自認為不配讓天之驕子般的謫仙入魔,可事實擺在了眼前,告訴我猜想無錯。
那些被挖去了情根的人,全都是過去十年間嘲諷過我,欺辱過我的人。
他在為我報仇出氣。
「梁鶴霄,我不需要你為我做什麼。」
想來想去,也隻有這一句話落了下來。
梁鶴霄拼命地否認,時而哭時而笑:「我知道你不喜歡他們,他們欺負你,從前是我不明白,我很後悔,所以現在我從他們身上討回了利息。」
他細細地講述如何抓住他們,看著他們掙扎痛哭,再到挖出他們身上的情根。
情根是無形之物,想要挖出,必然要經過一番炮制。
看著眼前之人,我終於明白情魔分神消散時的淡然自信從何而來了。
梁鶴霄早就入劫了。
世上諸多經歷情劫之人,大多被情劫裹挾,身不由己,己不由心。
「值得嗎?」我問。
梁鶴霄隻是可憐巴巴地望著我,像極了無家可歸的流浪狗,反反復復地重復一句話:「阿念,你別不要我。
「我不是故意那樣對你的,我S過一次,阿念,你相信我,我不是故意的。」
他言語混亂,思緒繁雜。
我拿出入夢符往他身上貼了過去。
這般小符咒原本對他不可能起得了作用,但他隻是微笑著,任由我施為,然後跌倒在地。
我將人拖了進去,緊了緊他身上的黑袍,避免被清漪看見。
可外面的動靜瞞不過清漪。
她向我解釋剛才那樣說就是一時氣不過,想要教訓梁鶴霄,所以才說我已經轉入無情道,氣S他。
「就他現在這副模樣,說出來誰信他是梁鶴霄。」
她又問現在該怎麼辦,是將人交給仙門,還是把他藏起來。
「仙門中人肯定已經知道了這事,隻是梁鶴霄身份特殊,不能公之於眾,要是被世人知道謫仙入魔,豈不是會懷疑仙門,反倒令魔道士氣大漲,」
「那現在怎麼辦,入魔之人行思癲狂,誰也不清楚他會做些什麼,不如交還給仙門,這個鍋太大,我們背不動。」
我頹唐地看著梁鶴霄,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清漪見我沉思,沒有打擾,隻是遞給了我一本無情道經書。
「反正已經吹噓出去了,你正好看看,也許能夠有辦法。」
一夜無眠。
第二天一早。
我揭開入夢符,梁鶴霄漲紅的眼睛經過休息清澈了些許。
「我可以帶你走,但是需要約法三章。
「你需要封住修為,保證不再動手。
「第二,你不能告訴別人你的身份。
「第三,我讓你做什麼你都必須做到。」
梁鶴霄全都同意,滿眼隻有能夠跟在我身邊這事。
清漪還在睡,我讓他去生火做飯,分散他的注意力。
過了會兒,昨夜剩下的紅薯已經熟了,給清漪留一個後,我又拿起其中一個遞給梁鶴霄。
他低著頭,十分寶貝地把這個紅薯放在懷裡,舍不得吃。
「梁鶴霄,坐下。」
他毫不猶豫地坐在了地上。
「跟我念。
「太乙三清凡夫始,靈臺通明身自清,拋卻凡界三千劫,飛升躍步入虛清。
「太上忘情非無情,看透凡情凝道心,道行淺薄不足慮,斬卻心魔法自成。」
梁鶴霄念了一遍,神情僵硬:「阿念,這是什麼經文?」
我沒有隱瞞。
「《太上忘情經》。」
清漪給的這本的確是無情道的真經,旨在讓人達到太上忘情之境。
既符合我現在轉修無情道的身份,也對他勘破執念有幫助。
這也是我從書中找到的一種方法。
他以無情入有情,最後反而執念入魔,也許我可以以有情入無情,為他拔除執念。
梁鶴霄哀求地看著我:「能不能不念?」
「可以。」
我背過身去不再看他,「那我這裡留不下你了。」
沉寂了一瞬後。
梁鶴霄顫聲道:「太乙三清凡夫始,靈臺通明身自清,拋卻凡界三千劫,飛升躍步入虛清。
「太上忘情非無情,看透凡情凝道心,道行淺薄不足慮,斬卻心魔法自成。」
每念一遍,他身上的魔氣都在抗拒,掙扎著想要令他閉嘴。
他念了九十九遍。
23
回蘭江的路走得很慢,我問清漪會不會害怕。
她也是個捅破天的性子,反問我這鍋都已經背了,難道還要擔心什麼時候炸了?
「就當給李庭一個面子。」
再回清念客棧,徐大娘放下元寶,又驚又喜:「阿念,你們回來啦,外面玩得怎麼樣?怎麼也不提前說一句,我們好給你們接風洗塵。」
徐大娘臉上的笑容藏都藏不住,緊接著又看向梁鶴霄:「這是?」
「我一位師兄,現在受了傷,隨我到蘭江休養。」
徐大娘便心疼道:「受了傷?我這就去S隻雞給你師兄補補。」
她似乎瞥見了梁鶴霄的手臂,有些驚懼,然而,隻是一晃就又回到了心疼上。
「真是個可憐的孩子。」
我將梁鶴霄安頓在了我隔壁房間,防止出現什麼意外。
徐大娘他們喊我吃飯,梁鶴霄想跟著去。
「你待在這裡。」
梁鶴霄便又低垂著眉眼:「你不想讓我跟著你嗎?我已經很乖了。」
「不是這樣,人太多了,我擔心萬一產生什麼誤會,對你不好。」
一句話,梁鶴霄就又不鬧了。
清漪在我身旁嘖了聲:「如果他不是你前夫,更不曾傷過你,就算他是個魔頭,也可以算得上是良緣了。」
我讓她少說話。
「我隻是不願意見到明珠蒙塵,尤其是為我蒙塵,而且他曾經救過我不止一次。」
其實連我自己都不明白我為什麼這麼做。
我憤恨於梁鶴霄的絕情,也決絕地回擊過他,讓他斷了心念。
但真看著他入魔,又覺得五味雜陳。
情魔說我是梁鶴霄的劫。
我認。
可我更信我能讓梁鶴霄破劫。
24
徐大娘的小院久違地又熱鬧了起來。
大伙都在問我們一路上的見聞,吃著酒,聊著天,趙娘子抬頭時呀了聲。
梁鶴霄站在客棧屋頂上,就這麼望著小院。
「阿念,你師兄不會一直站在那兒盯著我們吧,要不你去將他請來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