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白那天,徐晏說我逾矩了。
我一不做二不休,鑽進他被窩,一通胡亂撩撥。
他壓著怒火,聲音冰冷:「出去,我不吃這一套。」
可他的身體,明明不是這樣說的。
1
遇見徐晏,是在冰城一個大雪紛飛的寒夜。
那年我十四歲,他二十六歲。
他的車開過我的攤位,又倒了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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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冒著風雪下車,說要買下我所有的凍梨。
我哆嗦著數了錢,說:「哥哥,多了。」
外婆說,人要講誠信,不該自己的,一分不拿。
他輕笑。
「不多,春節的凍梨,就是這個價。」
「還有,應該叫叔叔。」
街角昏黃的燈光打在他的側臉,勾勒出一個好看的弧線。
「快回去吧,家人還等著你吃年夜飯吧?」
我捏著那一疊百元大鈔,怔在原地,過了會兒道:「我沒有家人。」
徐晏在雪地裡無聲地站了片刻,替我掸了掸兜帽上的雪。
「走吧,叔叔請你吃大餐。放心,我不是壞人。這是我的工作證。」
京華醫院,普外科,徐晏。
我上了車。
其實有沒有工作證,我都不會懷疑他。
我認得他。
他是我清楚看到這個世界那天,見到的第一個人。
他那時戴著口罩,在我的面前搖晃手指。
「能看清這是幾嗎?」
2
吃飯的地方很亮、很寬敞,我裹著那身破舊褪色的軍大衣,局促地站在不屬於我的世界裡。
徐晏招呼我坐下,點了幾個我沒聽過的菜。
那天,是寒假以來我吃的第一頓飽飯。
吃飯時,我狼吞虎咽,他眉目含笑。
他問了我很多問題,比如有沒有在上學,成績怎麼樣,平時怎麼生活。
我報了學校名,說自己期末考試拿了全校第一。
至於平時怎麼生活,我說:「掙錢生活。」
「賣凍梨?」
「還賣別的,比如冰棍、雪糕。」
徐晏給我盛了碗湯,風輕雲淡地問:「夠上學和生活嗎?」
我撒了謊,說,夠的。
不知道為什麼撒謊,也許是為了自尊。
一頓飯終了,他說了句足以改變我命運的話。
「如果你願意,我可以資助你上學。」
外婆在彌留之際,曾顫顫巍巍捉著我的手臂,祈求神靈垂憐。
但我從不信神靈,也不期盼得到誰的垂憐。
我拒絕了他。
他沒有堅持,在餐巾紙上寫了一串電話推給我。
「如果遇到困難,給我打電話。」
我沒打。
3
開學後的一天,同學氣喘籲籲地跑到門口,告訴我,學校傳達室小黑板上有我的名字。
我滿頭霧水地去看。
有人給我寄了個包裹,是一本書。
書裡夾著一張紙,上面寫著:
「在哪兒都不要停止仰望星空。」
包裹上沒有寄件人,但我知道,是徐晏。
我認識的人裡,隻有他會說這樣的話。
那天夜裡,我在學校的廁所,讀完了那本《朝聞道》。
哦,忘了說,我時常住在學校。
我上學的初中,在一個偏遠的小鎮。
學校沒有宿舍。
外婆生前那幾間漏雨的破屋,在更偏遠的山村。
每天上下學,要走四五個小時。為了有更多時間學習,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偷偷住在教室裡。
老師也許知道,也許不知道,總之,沒有人因為這個找過我麻煩。
後來,徐晏每個月都給我寄書。
教室到了晚上會斷電,於是我在廁所裡讀完了《西遊記》《魯濱遜漂流記》《海底兩萬裡》《老人與海》等許多有趣的書。
4
期末的一天,我正在廁所讀《哈利波特》,突然聽到雜亂的腳步走近。
旁邊的男廁有人罵罵咧咧,有人哭哭啼啼。
我收好書,貼耳靠近,突然傳來女生的尖叫和哭泣聲,又突然沒了聲音。
我拾了塊磚頭貓腰過去,不堪的一幕赫然撞入我的眼簾。
一個黃頭發的男生正欺身壓在一個女孩兒身上,另一個瘦高的男生SS捂住了女孩兒的嘴。
這個時候,學校裡除了我們幾個,已空無一人。
哦,還有一個又老又耳背的看門大爺。
我攥緊了手裡的磚頭,大聲喊道:「周老師,王老師,你們快過來!這裡有壞人!」
「艹!」裡面兩人咒罵了一聲,提起褲子從另一個門跑了。
女孩衣衫凌亂,佝偻著背,捂著臉哭。
我進去扯她,想拉她趕緊跑。
「同學!沒有老師,我騙他們的,我們得趕緊走!我怕他們還會回來!」
女孩仍是顫抖著哭。
我又急又怕,把她從地上扯了起來。
竟是我的同學楊露。
我們逃出校外後,楊露掛著淚求我不要說出去。
我問她,不去派出所報警嗎?
她搖頭:「那個黃頭發的,他舅就是警察。」
「鎮上的警察是他舅,市裡的警察也是他舅嗎?」我問。
楊露怔然。
5
楊露最終還是沒有跟我去派出所。
她說害怕。
害怕父母的責怪,害怕黃毛他們的報復,害怕同學異樣的眼光。
她說父母隻會怪她不檢點,說那倆混混不會善罷甘休,說同學會恥笑她、孤立她。
我聽說過,她時常和混混玩在一塊兒。
人各有各的困難,各有各在乎的事情,各有各的選擇。
我管不了那麼多,隻能尊重她的選擇。
暑假時,我白天在一個餐館後廚幫洗碗,晚上批發了小玩具在鎮上的街心花園擺攤。
有天晚上,正要收攤時,有倆人一腳踢翻了我的玩具。
是那兩個混混。
黃頭發的那個,手上拿著《哈利波特》。
「俞桑晚,是吧?」
我盯著他手裡的書,原來是被他們撿走了。
「把書還我!」我的聲音冰冷。
黃頭發舔了舔嘴角:「喲,有點兒脾氣,還漂亮,我喜歡。」
「書還我!」我重復了一遍。
黃頭發朝我走過來,我後退跌坐在地上,他們哈哈大笑。
「剛剛膽子不是挺大嗎,怎麼這會兒知道害怕了?」
「那天壞了我的好事,是不是得賠償,嗯?」
「要不就用你自己賠吧?」
黃頭發就要貼到我臉前的時候,我一手抓了沙子甩他眼裡,一手拿了石頭砸向他的面門。
他一聲咒罵,蹲在地上。我拔腿就跑。
「艹,下手真狠啊,我今天非弄S你不可!」
跑到公園出口時,被瘦高個兒和黃毛一前一後追上了。
這時迎面走來一個人,我想也沒想就撲到那人懷裡。
「哥哥,救命,他們要S我。」
黃毛捂著頭,血正從他臉上流下,看到有人,立馬就跑了。
確定他們消失不見後,我才松開面前的人。
「小晚同學。」頭頂傳來久違的聲音。
心跳漏了一拍。
是徐晏。
幸好自己今天借餐館淋浴間洗了個澡,現在是香的。
不知道為什麼,當時自己第一個念頭居然是這個。
6
夏天的燒烤攤,人聲鼎沸。
徐晏問我有沒有吃飯時,我撒謊了。
其實晚上在餐館洗碗時,我已經吃了一碗素面。
他幫我放好那一蛇皮袋玩具,問我想吃什麼。
我從兜裡掏出一沓零錢:「哥哥,這次我請你,想吃什麼隨便點。」
「應該叫叔叔。」
「如果不讓我叫哥哥,我就叫你徐晏了。」我強硬拒絕。
他抿了抿嘴,不再強求。
「剛剛那幾個人,是怎麼回事?」
因為答應過楊露幫她保密,我模糊了措辭:
「我碰到過他們欺負人,他們又拿了我的書不還,就結下梁子了。」
「所以你把人家頭砸破了?」
我點頭:「與其被他們打,不如我先動手,再說了,他們做了很可惡的事情,他們活該。」
徐晏看著我,若有所思。
我以為他在想我動手傷人這件事。
「我下手也沒有很重,皮外傷。」
他搖搖頭:「梁子越結越大,你不怕他們還找你麻煩?」
「等開學上了高中,我就到市裡去了,應該碰不到他們。」
他把羊肉串上烤得焦黑的部分扒掉,剩下的推到了我面前。
「你真不像個小孩。」
我不客氣地吃起來:「我本來就不是小孩。」
他說:「高中是去省實驗讀嗎?」
他怎麼會知道?
他解釋:「我有同學是那兒的老師,她說今年有個從鄉鎮中學考上來的學生,很出色,叫俞桑晚。」
我笑眯眯地點頭:「嗯,就是我。省實驗就在你醫院旁邊,所以我選了那兒。」
他聞言有些詫異,但馬上又笑了:「賣玩具能掙夠學費嗎?」
我沒說話。
外婆說,如果你在乎一個人,就不要騙他。
我想,我一天最多隻能騙他一次。
「如果你願意,我可以資助你上學。」他又提了一次。
我確實缺錢。
我絞了絞衣角,各種思緒來回從腦子裡滾了一遍。
「行。算我跟你借的。」
7
晚上,徐晏送我回了學校。
他見我熟練地翻身上了圍牆,終於黑了臉。
「小晚,你這是做什麼?」
我衝他打著手勢,讓他小聲點。
「我是偷偷住學校,當然不能走正門。」
他一把把我從圍牆上扯了下來,拉著我到了正門,跟看門大爺說明了情況後,去教室把我的破爛行李全收拾了出來。
然後把我帶到他住的招待所,給我開了間房。
「這幾天你先住這兒,等我在這邊的義診結束,再給你安排其他住處。」
我看著招待所上的掛牌價:「哥哥,能不能換個便宜的地方,或者讓我到你房間睡地板可以嗎?我怕我以後還不起。」
「不用你還。」
「那不行。」
我掏出一個小本本,裡面一筆一筆記著我的債務收支狀況。
翻到最後,上面倒序列著自那段年夜飯起徐晏為我付的所有錢,包括他寄來的那些書。
徐晏頗受震撼,無奈之下,隻好退了剛要的房間。
他的房間很幹淨,是個雙人間。
也許沒睡過這麼軟的床,一晚上沒睡著,就纏著徐晏說了一宿的話,主要是聊那些書。
我問他:「如果有真理祭壇,你會站上去嗎?」
他說,會。
「就為了知道一個宇宙真理,也不能告訴別人,知道了馬上就要S掉,值得嗎?」
他答:「這世上的事,沒有值不值,隻有願不願。」
我想了好一會兒,說了聲哦。
快天明時,我才沉沉睡去。
恍惚間,感覺有人幫我掖了被子,我捉住那雙手,貼在臉邊,喊了聲外婆。
醒來時,已是中午,房間裡隻有我自己。
桌上徐晏留了字條。
「小晚,餓了打前臺電話,我讓他們給你留了飯。」
我看了眼桌上的菜單價格,沒打。飛快跑到了我打工的餐館。
老板娘喜笑顏開的,說今天生意好,讓我去前廳幫忙。
8
打了米飯送到前廳時,我看到了徐晏。
他坐在一群白大褂的醫生中間,我一眼就看到了他。
「阿晏,昨晚沒睡好嗎?」一個容貌清麗的女人說。
徐晏點了點頭,算是回答。
「這兒條件太差嗎?」女人繼續問。
我想起了昨夜的招待所,差嗎?
徐晏沒說話。
有人接話:
「昨天下午結束大家都回去休息了,就徐晏從鎮子的東頭逛到西頭,西頭逛到東頭,也不知道在逛什麼。」
「對了,這次義診的地方也是晏哥提議的,是不是和這兒有什麼故事啊?」
「莫不是在這兒有喜歡的姑娘?」
眾人打趣徐晏,他面色如常,我卻莫名其妙有些緊張。
陳姐有些惱怒地說:
「你們別瞎說,全院誰不知道,這麼些年,阿晏天天撲在手術室,清心寡欲得簡直像個和尚,你們還好意思開他玩笑。」
眾人訕笑。
給大家放米飯時,徐晏看到了我。
「小晚,你吃飯了嗎?」
「坐下一起吃飯吧。」
徐晏介紹說,我是他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