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仙樓新來的丫頭瘋了,整日喊著穿越、新中國。
樓裡的姐妹們每天拿她當樂子。
她也不惱,不厭其煩地講著“未來”,換來滿堂哄笑。
而笑著笑著,這些話也入了心。
1
“小月姐,走走走,我帶你去看熱鬧。”
我剛回來,就被在門口笑著的春桃拉著進了大堂。
白天樓裡不做營生,姐妹們各做各的事,此時的大堂卻聚了好些人,笑鬧聲不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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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隻知道雞蛋、鴨蛋、鵝蛋,你說的圓子蛋是什麼蛋啊?”
小菊一手掩嘴,笑著問站在中間的人。
中間那人十六七歲的模樣,穿著素色的衣裳,頭上還包著紗布,正是前兩日失足,從樓梯上滾下去的小翠。
“不是這種蛋,是一種很厲害武器!”
說著,小翠還揮動手腳給大家比劃著。
“它爆炸了之後,‘嘭’的一聲,方圓幾十裡都會被夷為平地。”
她剛說完,周圍又爆出一陣笑聲,還有人起哄。我算是知道春桃說的熱鬧是什麼了。
“小翠莫不是昏太久想吃蛋了,才夢出了這麼個東西。
“哎呀呀,早點說嘛,今晚姐姐叫後廚給你煮幾個蛋解解饞。”
“哎呀,真的不是!”
小翠急得急跺腳。
“我真的來自未來,新中國——國家強盛,人民幸福的新中國!”
大堂內瞬間安靜了下來,隨後又是一陣響亮的笑聲,好似要把房頂衝破了。小菊一手捂著肚子,一手指著小翠說不出話;銀杏靠在欄杆處,拍著扇子;春桃也靠著我。
“小月姐,你、你扶著我點,我要笑沒氣了。”
“好了!”
一道嚴肅的聲音從二樓傳來,大家也都安靜下來。媽媽從樓上徐徐走下。
“小翠撞壞了腦子你們也撞壞了嗎,這樣吵吵囔囔的成什麼樣子。”
“春桃,帶小翠回去休息,其他人各自散了。”
春桃扶著小翠回了房間,其他人也三三兩兩的走了,這場鬧劇到此終了。
2
小翠那一摔似乎真的把腦袋摔壞了,整日裡念叨著新中國。
姐妹們時常拿這個打趣她。
“小翠啊,新中國的人都長什麼樣子?”
“小翠啊,你說我們這樣的也能在那讀書習字?”
“小翠啊,到那時候掌權做官的又是誰?”
“小翠啊……”
小翠也不惱,認認真真地回答她們的問題。
“新中國的人當然和我們長的一樣啦。”
“到那時候,我們有九年義務教育,大家都能讀書;我們還有高考,無論貧富貴賤,大家都是一樣的,拿成績說話。”
“沒有誰做官掌權,我們是人民民主的社會主義國家,國家的權力屬於人民。”
“那是個人人平等的時代……”
說這些話時,小翠的眼中亮晶晶的,那是我沒見過的東西,我也說不出它是什麼。
後來我才知道,它叫希望。
但小翠也有生氣的時候。
“小翠,你不該在樓裡,你該去做個說書先生,不然去寫話本子,那些留洋回來的公子小姐指定喜歡這些。”
銀杏扇著扇子,隨口打趣了一句。
“這不是故事,這是真的!”
“好好好,是真的,是真的,姐姐錯了。”
較旁的姐妹,銀杏格外喜歡逗小翠,每每人家氣急了,給她道句不是,事也就過去了。
但小翠今日不吃這套,轉身就跑走了。
我找到小翠時,她正坐在床邊哭。我給她遞了方手帕。
“銀杏的性子你也知道,不要放在心上。”
而小翠卻對著我搖頭,哽咽地說:
“不是因為她,我隻是、隻是討厭這個世道,因為它你們才這樣,你們才不相信我。”
我嘆了口氣,輕輕拍著她的背。
“世道如此,誰能改變?”
“能改變的!”
她緊緊地握住我的手,沒想到這麼個小丫頭還有這麼大的力氣。
“能改變的,我見過那樣的時代,我真的見過,你相信我。”
她明明還在哭,眼神卻是那麼堅定。
我大抵也是腦子壞了,反握住她的手。
“我相信你。”
3
樂聲如涓涓細流,在樓中悠揚婉轉。
小翠的琵琶贏得了滿堂彩,聲音穿過房門,清楚地傳到了我的耳邊。
我正將一束玫瑰插入花瓶。這是我的一位恩客送的,前一刻還抓著我的手說海誓山盟,後一刻就被自家老婆揪著耳朵抓回去了。好在我也不是什麼小姑娘,早明白了海枯石爛還沒一朵折下的花開的久。
“小翠這腦子一摔,曲藝倒是厲害不少。”
按理說她傷還沒好,應該再歇歇。但昨日她找了媽媽,說一直在這吃白食不好,便想先彈幾首琵琶,為樓裡賺點錢。
“說不準她真是從什麼新中國來的呢。”
“媽媽您也信這種話?”
我驚訝地轉身看向媽媽,她正側躺在榻上,半低頭吸手上的煙杆。
她沒有回答我,而是“哼”了一聲,反問我:
“她說的那些,你記了多少?”
我一怔,心虛般地低下頭去。
她又拿煙杆子指了指屋外。
“再去問問她們,記了多少。”
“拿著她打趣,自己又真真聽進去了多少,信了多少?”
“究竟是人家扯著你們說,還是你們拉著人家問。”
我的手不自覺抓緊,碰到了刺,鮮血從指尖滲出。疼痛使我清醒,也令我鼓起勇氣。
“那媽媽您覺得,她說的是真的嗎?”
她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收回煙杆,深深地吸了一口,緩緩吐出,在朦朧的煙霧中,我看不清她的神情。
“這世道,總要有點活頭吧。”
走廊上忽的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小翠闖了進來,手裡的琵琶還沒來得及放下。
“媽媽,小月姐,聽到我的琵琶了嗎,好多客人給了賞錢。”
她對我們笑著,像個求誇獎的小孩。
“嗯,不錯。”
媽媽隻誇獎了一句。
“明天跟著春桃出去,買點你喜歡的。”
“謝謝您!”
“這倒是奇怪了,你不是最不愛出門的嗎?”
小翠沒有回答,隻是朝我眨了眨眼睛。
4
第二日我剛睡醒,就聽到有人在屋外敲門。
開了門,小翠笑嘻嘻將手上的花盆遞過來。
“小月姐,這個送給你。”
我低頭細看,是一株還未開放的玫瑰花。
“你送我玫瑰幹什麼?”
小翠卻搖了頭。
“小月姐,這不是玫瑰,是月季。”
“月季……”
沒有聽到我的呢喃,小翠將花盆放到我的手中,說話時卻帶著些猶豫。
“我看到那個人送了你一束玫瑰,你放到媽媽房間裡了,所以我想送你這個。”
“那個玫瑰剪了根,也活不了多久,但這個月季長在盆裡!”
“即便今年枯萎了,明年的這個時候,它還是會開出最美,最香的花!”
我怔怔地看著手中的花腦子裡想的卻是:這東西倒是比海枯石爛久多了。
“所以你跟媽媽說想出去就是為了買這個?”
“不隻是這個。”
小翠掰著手指算道:
“銀杏姐姐的墨,小菊姐姐的扇子,春桃姐姐的針線……”
我嘆了口氣,恨鐵不成鋼地敲了她的腦袋。
“你都不為自己留著點?”
小翠又搖頭了。
“我不需要這些。”
“那你要什麼?”
聞言,她親切地挽著我的胳膊,撒嬌般搖著我的手。
“小月姐,我聽說你做糕點很好吃,你教教我好不好。”
“我倒是越來越相信你說的話了。”
她一愣,隨即反應過來,剛露出驚喜的神色,就被我一句話打了回去。
“現在像你這麼傻的姑娘可不多見。”
未等她言語一二,我一步退回房內,關上了門。
“我累得很,要睡個回籠覺,等我睡舒服了再說吧。”
我剛躺到床上,就聽到門外傳來一句:“謝謝小月姐!”,緊接著的是不斷的罵聲。
“誰啊,吵S人了!”
“大早上喊什麼,老娘還在睡覺呢!”
果然是個傻丫頭。
5
“哇,好香啊!”
小翠對著剛出爐的糕點不停贊嘆。
“那當然,我的手藝可是我娘教的——诶,你小心燙。”
小翠直接拿起一塊,兩隻手翻來倒去,口中不停地吹氣,而後一口咬了下去。
“嗯!”
看著她不停地點頭,我忍不住笑了出來。
“有這麼好吃嗎。”
她點頭點的更用力了。
“果然是個傻丫頭,拿筷子吃。”
她嘿嘿的笑著,接過我手中的筷子。
“小月姐,我覺得你們都好厲害啊。”
我嗤笑一聲。
“小丫頭,要不是知道你傻,我還真覺得你在挖苦我們。”
“不是不是,是真的覺得你們厲害。”
她還真就認真地跟我掰扯起來。
“你看,你會做好吃的糕點,小菊姐姐會打拳,銀杏姐姐識字,春桃姐姐刺繡很厲害……”
我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
“難怪你每天隻和我學半個時辰,原來其他時間在她們那啊,你學的過來嗎你?”
小翠還就認真地回答了。
“學的過來,我晚上都有復習的!”
“你個小丫頭學這麼多東西幹什麼?”
“因為姐姐們都很厲害啊,我也想像你們這麼厲害。”
“那就跟姐姐我好好學,我的技藝可比她們厲害多了。”
嘴上如此說著,但我心下有了不一樣的想法:她不隻是覺得我們厲害,而是想多學幾個傍身的手藝。
我想起了那日和媽媽的對話。
“媽媽,如果小翠真的是……那她是不是會離開醉仙樓?”
“離開?這世道,她一個小丫頭,離開了這,靠什麼吃,靠什麼活?”
“嗯嗯,謝謝小月姐!”
此刻再看著小翠的笑臉,我忽然意識到不能再輕看她了。
她的確單純善良,但不是懵懂無知,她懂的很多,也必不會坐以待斃。
6
而還沒等小翠有什麼動作,銀杏先出了事。
日本人說她可能和什麼公什麼黨有關系,在街上直接綁了人,抓回去嚴刑拷打。
我和媽媽趕到的時候,銀杏剛被扔出來,血淋淋的,身上滿是鞭傷,沒一塊好肉,指甲全被拔了。
我們給她披了衣服,將她放到我的背上,帶她去醫院。
平時看著挺大一人,放背上竟然這麼輕。
“你說你,怎麼和那群人扯上關系,看看把自己弄成什麼樣了!”
“小月姐,我不後悔。”
她的聲音比羽毛落下還輕。
“這種時候還跟我犟,有的是你後悔的時候。”
“小月姐,他們什麼都問不出來,我厲不厲害?”
“厲害厲害,你最厲害了,把自己搞成這副模樣。”
“小月姐,你記不記得小翠說的話?”
“你快別說了,給我省著點力氣!”
“不,我怕我再不說,就沒機會說了。”
已經是深秋了,街上的銀杏落了滿地,刺眼的黃。
“她說,她那個時代,是小康社會,大家吃飽穿暖。”
“你知道小康是什麼嗎,我知道。”
“我爹爹以前是教書先生,小時候他就把我抱在膝上,把著我的手,教我識字。”
“這是《詩經》裡的話,民亦勞止,汔可小康。”
“可是我們沒有小康。”
我感受到肩膀處一片湿潤,是銀杏的眼淚。
“那年飢荒,S了好多好多人。”
“出了門,街上倒著的,我認識的,不認識的,都堆在一塊。”
“有野狗來吃屍體,大家也沒力氣趕走,它們把肉咬得這一塊那一塊,到處都是血。”
“我問爹爹,我們是要S了嗎,S了也沒關系,嬋兒會一直陪著爹爹的。”
“他抱著我哭了一整晚,第二天就把我送到這來了。”
她的氣息越來越弱,媽媽對我搖了搖頭,我們停下腳步,銀杏好似沒發現,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突然間,她笑了,笑的很輕,像個分享寶物的孩子般對我說:
“小月姐,我想起來了,我不叫銀杏。”
“我叫月嬋。”
“爹爹說,髣髴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飖兮若流風之回雪,是不是很好聽?”
“好……好聽。”
我控制不住自己的哭腔,而她似乎並沒有注意到,隻輕輕地重復自己的名字。
“月嬋,月嬋……我都忘了自己叫月嬋了。”
月嬋在這樣的呢喃中漸漸睡去。她的臉上還帶著笑。
“睡吧,等你醒了,就是新中國了。”
最後我們將月嬋埋葬在城西,那是她家鄉的方向。
7
我剛回醉仙樓,小翠就迎了上來。
“小月姐,你見到銀杏姐姐了嗎,我一整天都找不到她。”
我摸了摸她的頭,擠出一個微笑。
“銀杏啊,遇到一個要給她贖身的好人,已經走了。”
話剛出口我就後悔了,這個理由太蹩腳了。
果然,小翠聽了這話,下意識退後半步,臉上的表情驚慌失措。
“這、這樣啊……那一定很好。”
“我、我今天還沒練字呢,月嬋姐姐說要每天練習,我先走了。”
明明騙人的是我,落荒而逃的卻是她。
我跟著小翠到了她的房間,她正握著筆寫字,但她的手不停地顫抖,連落筆都做不到。
“寫不來就別寫了。”
我按下她的手,將筆奪了過來。小翠呆滯著,好半晌才有了反應,捂著臉哭泣起來。
“是不是因為我?是不是我和她說了那些東西?”
“如果不是我整日裡說這些,她就不會S。”
我嘆了口氣,輕輕拍著她的背。
“她說要謝謝你。”
她抬起頭,一言不發地盯著我,眼睛紅紅的,似乎在說:怎麼可能。
“這是她的選擇,你這麼說,才是辱沒了她。”
小翠終是憋不住了,抱著我哭。
“是我沒用,為什麼來這裡的人是我?”
“來得是醫生可以救人,是記者可以寫報道,是科學家可以幫國家發展,或者軍事家、商人、什麼厲害的大學生……”
“可我什麼都不會。”
“我隻會彈琵琶,隻會每天拉著你們懷念新中國。”
她抱的很用力,我感覺快喘不上氣了,但我沒有說出來,而是繼續一下一下的拍著她的背。這種時候,就應該讓她發泄出來。
“我一點用都沒有,我、我甚至不敢出門。”
“街上在S人,報紙上在S人,我看不到的地方也在不停地S人。”
“我也想幫忙,但我出去了連生活的本事都沒有。”
“我是不是很沒用啊…”
我不輕不重地拍了她的頭,罵到:
“虧你還讀過那麼多書呢,全喂到狗肚子裡了?”
“你既然知道過活的難,就也該知道自己有多寶貴。”
“銀杏為什麼跑出去,為什麼去送消息,就是她信了你的話。”
我一邊給她拍著背,一邊想起那日剛回來,這小丫頭站在人群中講話的樣子,生機勃勃的。後來的她也整日笑嘻嘻的,但總沒有初見的那副神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