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得而誅之。
沒人發現,季雲崢每一次嗜血發狂時,他的狀態是不對的。
他的眼神先是渙散然後陰戾,就像聞到血腥味的猛獸,絕不會收回亮出來的獠牙。
那是因為他體內殘毒的影響。
季雲崢被當做藥人,吃了很多亂七八糟的藥,毒性混雜在一起,幾乎無法根除。
沒人摸得清他什麼時候毒發,會不會突然舉起刀砍下身邊人的腦袋。
御醫們束手無策,又不敢說自己治不好,一副接一副開著無害的補藥,幾百幅藥湯下肚,病情沒有任何好轉。
知道痊愈無望,季雲崢幹脆放任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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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仇人都S了,他的至親也都S了,在沒見到我之前,他甚至以為我也S了。
他每一次大聲說話後緊接著就是劇烈咳嗽。
他經常頭疼,像有無數條蟲子正在啃食他的腦袋。
刮風的時候會疼,下雨的時候會疼,就連天氣稍微涼一點熱一點都會疼。
他分不清人的樣貌,任何人在他眼中都是一個模樣,誰S了都無所謂。
將軍不能以這副模樣去戰場上打仗。
於是,為新帝掃清障礙,成了他活在這個世界上的唯一目標。
他心甘情願做一把鬼頭刀。
人人都盼望季閻王S,沒人記得他是當初被所有人記掛著要活著的季小將軍。
12.
我從前世漫長的夢魘中驚醒。
舊夢中斷在季雲崢渾身是血,舉起刀劈向我的瞬間。
窒息的感覺襲來,我猛地睜開眼睛從夢中蘇醒。
眼前是熟悉的土屋,風聲卷著沙塵在屋外沙沙作響,窗前隱隱灑下幾縷月光。
我悄無聲息的走到季雲崢身邊,伸手探他的鼻息,尋找他身上有沒有新添的傷口,確認他的瘸腿已被我打斷重接。
一遍又一遍,機械重復。
直到季雲崢被我弄醒。
他睡前被我灌了一大碗安神的湯藥,此刻睡眼惺忪,分不清東南西北。
“嗯?天亮了?”
我還在努力偽裝不想讓他看出我的奇怪,倒是我多慮了。
我指著破了洞呼呼灌風的窗子,很扯的說:“窗紙破了,屋外的沙塵都吹進來了,你替我掌燈,我要糊窗。”
季雲崢揉揉眼睛,琥珀色的瞳孔中恢復了一絲清明。
他一手拄拐杖,一手掌燈,聽話的倚在窗戶旁看我笨拙的糊窗戶。
晚餐時剩下的米飯成了天然的糊窗材料。
一小撮一小撮的米飯糊在新裁的窗紙上。
米飯粘的太少了不夠牢,窗紙貼的位置不好沒擋住裂縫……
窗臺很寬,足以放下一盞燈,季雲崢卻用來託手肘,用手來舉燭臺。
我不緊不慢的慢慢搗鼓。
明明可以先用破布塞上應對一晚嘛,為什麼非得大半夜糊什麼窗戶。
嗯,非要說的話就是這讓我覺得真實,覺得如今的日子不像做夢。
窗戶終於糊好,呼嘯的風聲被隔絕在屋外。
季雲崢帶有一絲清明的眼神開始渙散,眼皮不聽使喚的上下打架,他打了個哈欠,滿意的看向糊好的窗戶,終於能睡覺了。
我沒有多餘的錢,隻夠租一間土屋。
土屋很小,吃飯睡覺都在這簡陋的方寸之地。
季雲崢睡床,我就睡在他對面的矮塌上。
我不滿意的看向我睡覺的矮塌,指著床,一本正經。
“季雲崢,我想睡床。”
季雲崢昏昏欲睡,點點頭,沒有異議,站起身去睡矮塌。
我擋住他,搖頭。
“你不準睡矮塌。”
季雲崢快要閉上的眼皮突然睜大,清醒的一口回絕。
“不行!”
13.
我垮臉,一瞬間似乎聽見了窗紙輕微脫落的聲音,好煩,區區窗紙怎麼就粘不好了。
“是不是沒粘牢?我覺得窗戶紙翹邊了。”
季雲崢用僵硬的胳膊不動聲色的遮住油燈,室內的光線暗下一大截,我看不清。
他堅定以及肯定的說:“絕對粘牢了。”
我不S心。
“村口周大嫂家有一罐漿糊,我去向她借吧?她昨日找我把脈治失眠,現在肯定還沒睡著呢!”
“我們去找她借漿糊吧!就現在!”
季雲崢看向屋外漆黑的天,除了風聲,萬籟俱寂,又轉頭看著興奮的我,一臉不可置信。
他默默的朝床裡挪了挪,千言萬語在嘴邊,出口隻有一句。
“來,睡床吧。”
耳邊的風聲停了。
不得不說,床就是比矮塌舒服,又大又結實。
還暖和。
嗯……暖和的是我身邊的季雲崢。
先悄悄的鑽一隻手進他的被子,他沒有反應,那麼快就睡著了嗎?
那就再鑽一隻腳,還沒有反應?
很好,我直接整個人都鑽進季雲崢的被窩,伸手去摟他的腰。
季雲崢一個激靈,全身僵硬。
這股子激靈勁沒持續多久,困意戰勝清醒,他又松弛下來,還輕輕的回握著我的手。
耳畔響起季雲崢均勻的呼吸聲。
我一點也不困,仰著臉嘴唇輕輕蹭著他耳垂。
我問他,“季雲崢,我們成親好不好?”
季雲崢的呼吸瞬間一怔,隨即恢復如常。
他裝睡,不應我。
可當我一點也不想睡啊。
我翻身趴著,搖他的胳膊,朝他臉上吹氣。
“好不好,好不好……”
季雲崢迷迷糊糊的應著,“好……什麼都好……”
心裡舒服了,但還是想再確認一下。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季雲崢徹底被我從天外夢境喊回凡塵。
他伸手捂住我的嘴巴,用腿壓住我扭來扭去的身子,他的聲音裡戴著莫名的沙啞。
“不追不追,阿月乖,睡覺。”
“再不睡,就別想睡了。”
季雲崢的身子似乎更火熱了些,襯得被子裡暖烘烘的。
聽到滿意的回答後我不作了,是有點困了。
睡覺!
翌日,我精神飽滿的起床,看見季雲崢頂著大黑眼圈無精打採。
我問他,“你沒睡好,安神湯喝了沒用嗎?”
季雲崢看向我,眼神中包含千言萬語,嘆了口氣。
嗯……看來安神湯的配方要改進一下了。
14.
上輩子,是季雲崢先向我求親的,他問我願不願意,隨即矢口否認,再沒提起。
我一直在西苑住著,從夏日住到深秋。
季雲崢公務繁忙,我常常好幾天也見不上他一面。
不知道是不是天氣漸冷的原因,季雲崢頭風發作的越來越頻繁,他頻頻失控,西苑日日見血。
直到他被新帝派往外州查案,府裡人人都長舒了一口氣。
夜裡房間清雅的燻香中雜了濃重的血腥味。
我警覺的醒來,房間的一角亮著微光,一個黑漆漆的人影背對著我。
是季雲崢。
我悄悄走近,才發現他渾身是傷,腹部開了一條大口子,汩汩冒血。
“想S嗎?!”
他猛然回頭,眼神銳利如一隻隨時準備撲上前咬斷來人喉管的豹。
“季雲崢別怕,是我。”
聽見我的聲音,他的背塌了下去。
縱使最親近之人在眼前,季雲崢也常常認不出,他隻能一遍又一遍的確認。
我不厭其煩的告訴他,是我。
季雲崢回京途中,遭人暗S,手下出賣了他的消息,隨行侍衛全部S光,他受了重傷好不容易才脫身。
他像沒事人一樣進城,悄無聲息的回到西苑,沒去自己的住處也沒找大夫醫治,翻窗進了我的房間。
季雲崢排斥大夫,或許是因為被當做藥人的經歷,或許是因為無數次被人下毒謀害,也或許是所有大夫都說他的病治不好,故而他不信那群庸醫。
總之,季雲崢的傷,一向是自己包扎。
他年少從戎,處理傷口對他來說小事一樁,隻是如今受毒性影響,他很難控制自己,把傷口縫的亂七八糟。
見我一直盯著他的傷口看,季雲崢背過身去,聲音虛弱。
“小傷,我處理一下,馬上就好。”
他急切起來,下手沒輕沒重,手中的針毫無章法的胡亂穿過皮膚,
好像縫的不是傷口,是破了一個洞的衣服,傷口處的紅肉扭七八歪的被針線強行拼合在一起。
15.
季雲崢準備草草了事。
他這種神志不清的狀態下,誰靠近S誰,唯獨不排斥我。
我奪過他手中的針,要他去床上躺好,我重新為他處理傷口。
父親雖為官但祖父曾是名醫,我年少時跟在祖父身邊學過幾年醫。
我剝去季雲崢的外衣,生起炭火把他烤暖,拆開他自己縫的線重新處理。
針穿過血肉,是會疼的,季雲崢一聲不吭,就連身體天然的顫慄緊張也不存在。
他要自己麻木,這樣才能避免痛苦,身體上是這樣,心靈上也是這樣。
季雲崢身上的傷口數不勝數,或深或淺。
他的肋骨處有一道三指寬的傷疤,我記憶深刻。
這道疤很淺,淺得幾乎看不出來。
這是十歲那年我為季雲崢縫的。
他在我面前逞英雄,不顧危險去撿掛在樹上的風箏,站在樹枝上顯擺臭屁之時,腳下一滑,掉了下來。
被樹下的石頭尖劃傷了,鮮血如注,哭得撕心裂肺。
他不要我去喊大人,說他爹一定會脫了他褲子,打他屁股。
小屁孩也要臉。
於是,我自告奮勇學著祖父的樣子替他縫了傷口。
我握針手抖,季雲崢嘴裡咬著毛巾慘叫不停,真是雞飛狗跳。
傷口縫好後,季雲崢鼻尖鼓著一個大大的鼻涕泡,眼裡還有淚花,笑的沒心沒肺。
他說:“阿月,好像真的沒那麼疼了,你以後一定是個神醫。”
要是真的成了神醫就好了。
那年祖父的身體就已經很不好了,沒挨過新年便病逝。
之後,我也很少再看醫書。
16.
縫好傷口,我替季雲崢把衣服床上,他的眼神安定清明,透過昏黃的燭光對上我的視線。
眸中盡是恍惚,一瞬間掠過舊年的貪戀繾綣。
他拉過我的手,擁住我,在我耳畔輕聲。
“阿月,我們成親好不好。”
“我向皇上請旨賜婚,給你夢想過的鳳冠霞帔。我明日就進宮辭官,你不是一直想像你祖父一樣做個遊醫,懸壺濟世嗎,我當你的貼身侍衛。我們走遍大江南北,喜歡哪裡就在哪裡安家,不喜歡了立馬搬走。”
“以後要是有了孩子……她想學醫想學武,想做個小販烤紅薯,我都不攔著,隻要不學壞幹什麼都好……”
或許在那一刻,在平靜的相擁中,季雲崢有那麼一瞬間,真的想要拯救自己。
可他說著說著咳起來,咳的越來越猛烈,最後吐出一大口黑血。
眸底的暖色盡散,神色染上慣常的幽深陰戾。
他推開我,眉眼間盡是數不出的疲倦與冷漠。
“騙你的,不要當真。”
季雲崢起身離開了房間,他的腳步與往常沒有任何不同。
不過是強撐罷了。
外有強敵,京城內亦是波詭雲譎。
季雲崢隻要在人前露出一絲一毫的虛弱,藏在暗處的對手就會衝上來將他撕得粉碎。
17.
那時季雲崢的身體已經快要到極限了,他自己也知道,卻絲毫不顧及,行事愈加囂張。
我卻心存一絲希望。
祖父曾將畢生所學寫進醫書,其中不乏解毒秘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