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叫有緣?”
“就是我遇到了你。”
鬱景茫然地看著我,我隔著毛線帽子揉了揉他的頭,“你以後就會懂的……”以後也會忘的。
“我們不能寫信嗎?”
“不能。”因為我騙了你,我根本沒有家。
鬱景沮喪地垂下頭,似乎不明白為什麼告別時的我一反平時對他的溫柔縱容,變得冷酷。
我緊緊貼住他的額頭,輕聲道:“你以後還會遇到更多的人,交到更好的朋友,所以沒必要記住我。”
“謝謝你小景,和你在一起這段時間我過得非常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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鬱景媽媽叫住我,拘謹道:“……這段時間麻煩你照顧小景了,這是一點心意,你……”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識破了我的謊言,但無所謂了,我從鬱景媽媽遞過來的一沓錢裡抽出一張,“這個就夠啦,作我回去的路費,謝謝阿姨。”
“對了阿姨,”我定定地看著這位操勞過度的單身母親,“你不會再去賭了對吧?”
鬱景媽媽像被我的視線燙到一樣,急忙連連揮手,“不會了不會了!以後我就拿著剩下這點錢好好跟小景過日子,現在小景長大了,我不能再這麼賭下去了,小景已經沒了爸爸,不能再沒有我……”
我露出一個真心實意的笑容,揮手與兩人作別。
阿姨半蹲下身,一把抱住我,一顆顆滾燙的淚珠砸在我的頸窩,耳邊是她壓低的泣訴聲,“抱歉小霜,如果阿姨以前沒有去賭,以前能存下更多的錢,現在就能把你也一起帶走了……對不起小霜,你以後一定要好好的……”
我安慰地拍了拍阿姨,她作為一個獨自撫育孩子的單身母親已是不易,我又怎麼能再給她多添麻煩呢。
“沒關系的,阿姨你已經很棒了,以後也要努力生活哦,隻要活著,活下去就一定會有希望的……”不知道是安慰阿姨還是安慰我自己,我反復念叨著活著、希望兩個詞,循環不斷。
鬱景疑惑地望著我們,我迎著他清澈的目光綻出一個大大的燦爛微笑。
“再見啦,小景!“
與其被拋棄,不如主動離開。
起碼最後可以告訴自己,我沒有再次被遺棄。
快樂王子的故事終於有了一個還算不錯的結局。
王子沒有被人們厭棄,燕子也及時離開了風雪肆虐的城市。
後來,我長大了一點,以到處打零工為生,我去做過網管,進過工廠,被黑店克扣過工資,也差點不慎被拐進窯子。
我依然沒有讀書,連戶口和身份證也沒有的我像幽靈一樣孤零零飄蕩在不同的地方,結識的人會叫我各種奇奇怪怪的花名,我擁有過不同的名字,卻再沒有一個人會喊我小霜。
那個過於綺麗和溫柔的夢到底還是早早地結束了。
我在酒店做清潔工時,曾遇到過一位拾荒老人。
老人本來也是流浪漢,飄到我們這一帶時,一問三不知,看著卻不痴傻,酒店主管好心收留他,讓他去看停車場,好歹也算有了一口飯吃。
偶然和老人聊過幾次,我才知道他是因為家裡又添了一個新丁,兒女們負擔加重,他自覺衰老才主動離開了家。
我說:“他們會想你的吧。”
老人搖搖頭:“我這把老骨頭,活了這麼久也該到頭了,就別再給子孫們添難了。”
他又問我:“娃娃,你怎麼不去讀書?”
我不屑道:“讀書有個屁用,煩的。我這樣沒爹沒媽的,就別白費力氣了。”
“現在工作都要學歷的啊,你還這麼年輕,別跟老頭子一樣在這白白等S。”
我後來吃了點苦頭,才曉得學歷有多重要。
於是一邊起早摸黑打零工賺錢,一邊自學初高中知識。
有經驗的大哥大姐們告訴我最好是參加統一高考,“現在自考不值錢啦,妹子去替哥哥姐姐們看看大學生過的是什麼生活吧。”
我犯了難,參加高考就意味著要身份證明,要知道,我過去十幾年都是黑戶,誰能憑空造出個新身份給我?那些五十塊一張的假證肯定挨不住高考的檢驗。
我花了一點時間才摸到門路,請人介紹了一個專門做身份的大哥,賊靠譜那種。
這位大哥隔了一段時間才聯系我,說剛好有一個長得和我挺像的人身份空出來了。
我屁顛屁顛過去了。
“要改個名字嗎?”
和我長得挺像的那個女孩子原本叫孟雙。
我想了想,說改個字吧。
“成,你站那,我給你拍照。”
“謝謝旭哥。”
臨走前,我沒有忍住,可能是腦子抽了,看到桌子上那份資料裡和我長得有五六分相似的女孩子照片,我想起鬱景現在應該也是差不多大,不由問道:“這個女孩子去了哪裡?”
旭哥輕飄飄看了我一眼,眼神陰冷,意思不言而喻。
我猛然回神,賠笑道:“對不住對不住,是我多嘴了。”
“過幾天會有人把東西拿給你,出去吧。”
高考那天,我拿著嶄新的準考證惴惴不安地走進考場。
從頭到尾都很順利。
老天爺可能把對我的所有善意都放進了我這顆腦子裡。
我以不錯的成績考進最高學府。
放榜那天,我在這座城市裡認識的朋友收到消息過來祝賀我,他們有的是收保護費的地痞流氓,有的是街頭行騙的斷腿乞丐,有的是和我一起怒罵黑心老板的工廠小妹,有的是住在我對門的流鶯。
從學校和政府給我發的獎金裡刨去去大學的路費和一個學期的生活費,我拿出剩下一部分錢給收保護費的小劉:“你別整天跟著別人打打SS的,看不出他們都拿你當槍使啊?這錢是給你媽看病用的,你不許動!以後少跟小徐他們走在一塊兒,你還不如去找李哥上工地去,雖然賺錢慢,但也踏實啊。”
再拿出一部分錢給痦子,痦子得名於他臉上一顆碩大的痣,“你拿錢快跑吧,真不知道你怎麼惹上城南那伙人的……換個城市活吧,記得下次裝斷腿腳趾頭不要動了……”
欣怡眼角閃著淚花,我拉過她的手,語重心長地說:“咱倆誰跟誰,我就不給你那些俗氣的身外之物了,看,這是我這幾年做的學習筆記和復習資料,現在都給你,姐相信你,你一定能考上985211的!“
欣怡看著那堆小山高的學習資料,感動得“哇“地一聲哭了出來,“你可真的是我的好姐妹啊!”
我嘿嘿一笑:“那是!”
“俗話說書中自有黃金屋,欣怡你將來一定能暴富的!”
“柔柔姐……“我來到最後一個朋友面前。
卷著大波浪的美豔女人伸出長長的美甲輕輕刮過我的臉,“小沒良心的,怎麼說走就走了。”
“看你這張臉,留下來跟我一起幹多好呀。“
我知道柔柔姐說的是玩笑話,嘻嘻哈哈道:“那怎麼行?怎麼好意思跟柔柔姐搶飯吃?“
“花言巧語,光會埋汰人。”柔柔姐輕點我的額頭,“你那些錢自己留著吧,我不缺你這幾個子。”
“真不行,你知道的姐,我一走就真的什麼也沒了,這幾年你沒少照顧我。”
“再也不回來了?”
“……嗯。”
柔柔姐不知道想到了什麼,長嘆一聲:“好哇,你們一個個的,心狠地從來不會回頭看,光留我一個人在原地傻傻地等!一個個狼心狗肺的王八蛋!”
我沉默一瞬,撲過去給了女人一個滿滿的熊抱,“以後少抽點煙,有事打我電話。”
“……還有,好好愛自己。”
來到大學那天,我已經完全適應了自己的新身份,我叫孟霜,從小父母雙亡,在好心親戚的幫助下一路順遂長大。
從此,嶄新的人生畫卷在我眼前徐徐展開。
我再也不是一個沒有姓名、居無定所的幽靈了。
大一開學沒多久,仿佛命運對我們開了個小小的玩笑,我在一天下午遇到了擔任本校學生會主席的鬱景。
“我們在哪見過嗎?”鬱景看向我的目光很坦然,依舊像小時候一樣清澈而溫柔。
我怔愣片刻後莞爾:“現在搭訕還會用這麼老套的借口嗎?”
我們相視一笑,自然而然地交換了聯系方式。
“孟霜……我以前也有一個朋友叫小霜。”
“很多人都叫這個名字。”
鬱景笑笑,不再提起。
我低下頭,掩去嘴角苦澀的微笑。
對於過往十數年的流浪生涯,我在內心深處依舊是自卑的。
十幾歲的小乞丐瘦得不成人形,蓬頭垢面,醜陋又狼狽,除了小偷小摸的本事以外身無所長,為了一口吃的就能將自尊和道德踩在腳下,滿口胡話,撒謊成性,實在不是一個值得記住的朋友。
但現在的孟霜自強自立,漂亮優秀,品行端正,努力上進,有觸手可及的錦繡前程,身邊環繞著二三知己好友,與當初那個流落街頭的小乞丐有著雲泥之別。
這樣“完美”的孟霜站在鬱景身邊,我是不是就能相信,自己再也不會被放棄?
此後我和鬱景的相愛水到渠成。
順利到連鬱景有時候也會有點難以置信。
“真不可思議啊小霜,我總有種我們認識了很久很久的感覺。“
“好像我生來就是為了認識你、和你相愛才來到這個世界上的。“
“有什麼奇怪的呢,“我說,”世界上有那麼多幸福的情侶,再多我們一對又有什麼關系?“
不少人勸過我,以我的條件,完全可以找一個比鬱景更好條件的伴侶。
好像在他們眼裡,我的外貌、品性、才能、出身都是應該量化的價值,與之匹配出價相當的買主。
我們每個人都是市場裡流通的商品,挑選他人的同時也為他人所挑揀。
可他們不知道,現在會有無數人搶著為孟霜買單,可過去隻有一個鬱景會對著不懷好意企圖騙他的小乞丐毫不猶豫地伸出手帶她回家。
鬱景這一牽啊,就已經在很久很久以前牽走了我。
在這之後很多年,連我自己也找不到我的心偷偷溜去了哪。
直到再次遇見鬱景,那顆老是不安穩、搖搖晃晃飄蕩的心才隨著鬱景一起回到了我的身邊。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