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嫁給了村裡唯一的秀才。
隻是他厭棄我,三年都不曾與我同房。
後來,他為尋縣千金給他的玉佩,摔壞了一條腿。
我冒著大雨一瘸一拐背他回家。
他像是終於意識到我的好,眼裡多了分情誼。
可是,我想和離了。
1
嫁給謝清昭三年,還從未離他如此近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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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蹲在地上,給他腿換藥。
謝清昭一襲青衫,溫潤如玉,就這麼注視著我。
我小心翼翼固定住竹片,汗水浸湿頭發。
「那天,是你背我回來的?」他垂眸問,語氣溫潤。
我微怔,一下忘了動作。
上一次謝清昭主動跟我講話,是什麼時候?
我點頭,做好最後一步,收拾地上的藥渣。
謝清昭還在看我,視線讓我有些不自然。
汗珠落下,發絲變成一绺粘著皮膚。
他抬手,似是想幫我拂去。
我下意識後退,門外一聲呼喚也讓他生生停手。
「丫頭,我要洗澡。」
我加快動作,錯開他的目光,提著一堆東西出去。
「謝謝。」他清潤聲線在身後響起。
我卻沒有回頭。
我想起來了,上次謝清昭跟我說話,是在我剛進門的時候。
他說:「你我並無情誼,娶你是信守承諾。」
2
喊洗澡的是王春紅,她拄著拐,明明是中年年紀背卻早早駝了。
她是謝清昭的母親,是個能幹的女人。
謝父早逝,她一個人靠著繡藝把謝清昭拉扯大,不僅養活了兩口人,還供兒子念了書,當上秀才。
眼睛卻因沒日沒夜的勞累瞎了。
我嫁過來時,她還看見近尺內的東西。沒過多久,就什麼也看不見了。
我收拾好去給她提水,王春紅敲著木棍跟在我左右。
「一服藥兩百文,這兩日一換什麼時候是個頭啊。
「五兩銀子買藥就要花去一大半。
「過兩月秋闱,昭兒又遇上這事,哎呀。」
五兩銀子,是她和我省吃儉用三年給謝清昭攢的去州府的路費。
現下空缺這麼多,又沒處補,眼看著秋闱就要泡湯了。
王春紅說到最後哭哭啼啼,涕泗橫流。
其中自有真心,但我隻靜靜聽著,把熱水倒進桶裡。
她仍在長籲短嘆,無神的眼睛對著聲音的方向。
「丫頭,你爹可留了嫁妝與你?若是有,可借……」
我打斷。
「不曾,我爹所有的錢都拿來救謝清昭了。」
3
我叫楊婉凝,村裡人人都說我好命。
小時候有親爹寵著,長大後又嫁給了大有前途的秀才。
可惜秀才並不喜歡我,婆婆也嫌我厭煩。
成親時沒有三媒六聘,八抬大轎,甚至沒有拜天地,隻是我背著包袱,從村東走到村西,從我家走到謝清昭家。
謝清昭隻出來和我見了一面,勸我不要妄想。
洞房夜,我與婆婆睡在一處。
我也沒多抱怨,我知道,這婚事是我爹挾恩圖報換來的。
當初謝清昭還是個窮小子,沒考中秀才,家徒四壁。
患了重病沒錢請大夫,奄奄一息。
他娘磕破腦袋也隻借來一錢半文。
是我爹掏了腰包,救了他的命。
條件是,讓謝清昭中秀才後娶我。
沒人相信謝家小子會真的考上,村裡太窮,連教書先生都沒有。
他天天抄幾本破書,能有什麼出息?
村裡人說謝清昭躲懶,要啃幹他娘的骨頭。
但我爹賭對了,謝清昭不僅考上了,還得了案首,那些日子可謂風頭無兩。
隻可惜他沒機會看到,早年的風霜早已腐蝕他的內裡,那年冬天,我爹就去了。
本來他停下鎮上的活,好好溫養著,是能活久一點的。
但他用這錢給閨女換了門好親事。
我爹說:「好好跟著謝清昭,照顧好自己。」
我也曾以為這是門好親事,我爹說過,要尋這世上最好的男兒給我。
謝清昭也的確好,玉潔松貞,雲中白鶴。
隻是這強迫來的姻緣,注定不討人喜歡。
錢麼,是有的,不過不是嫁妝,是我爹最後留給我的傍身錢。
我花了三年時間才明白我爹的話。
跟著謝清昭是次,照顧好自己才是真。
我過得不快樂,我想走了。
4
晚上照樣是稀粥,自從銀錢短缺,王春紅一粒米都要切成兩粒煮。
不過謝清昭是有大米飯吃的。
王春紅從不在兒子面前說家裡多不容易,賺錢多辛苦。
我埋頭就著鹹菜。
隻怕過些日子,連鹹菜都要省著吃了。
有人敲門,我去開,小花站在門口,嘿嘿朝我笑。
「阿凝,明天跟我一起去鎮上不?」
「好。」
她往我手裡塞了個東西就蹦跳著走了。
我低頭一看,是個熱乎的雞蛋。
「丫頭,是誰?」王春紅在裡面問。
「小花。」我在門口停頓半天,把雞蛋剝了吃了。
回到桌上時,王春紅已下了桌。
她年輕時是個美人,隻是歲月在她臉上割了一刀又一刀,眼角的細紋都蘊著愁苦。
「小花喊我明天去鎮上。」
王春紅摸著拐杖:「也好,把東西都賣了。」
「我又繡了幾張手帕,也拿過去。多掙幾個錢。」
夜深她還在念叨銀子。
「昭兒現在是秀才,借銀子應比當初容易些。」
5
其實,謝家本不該這樣窮的。
謝清昭考中案首,縣長老爺獎勵了他一百兩銀子。
可惜,他沒要。
縣老爺名聲不好,無所作為又四處受賄。
謝清昭不願與他為伍,揮手而去頗有陶潛不為五鬥米折腰的風骨。
但得罪了縣老爺,後來的日子也不好過。
縣裡鎮上,找不到一份差事可做。
隻能回村裡教書。
謝清昭倒很喜歡做夫子,照他的話來講,就是。
「以德報怨,村裡不能隻出一個秀才。」
可他課錢又收得極少,一名學生一月僅十文錢,還不如我賣雞蛋掙錢。
如此之下,生活並未有多改善,也就是每頓能多添點米飯。
起初對他春心萌動時,我還想他是高風亮節,將來一定會成個好官。
等我雙手被磨出一層又一層的繭子時,我想。
謝清昭比小花家的豬還蠢。
6
晨光熹微,早上的風吹得有點涼。
我挑著白菜,小花幫我背著雞蛋。
她走路沒個正形,看得我一驚一跳。
「你走慢點兒。」
「我高興嘛,好吧。」小花腳步慢了下來,隻是辮子一甩一甩。
我笑她。
「今天及笄後就是大姑娘了。」
小花剛平下的嘴角又咧開。
「娘給了我一百文呢!她說隨便我買啥!」
她臉被風吹得紅紅的,很是嬌憨可愛。
小花全名叫劉小花,腦子不太聰明,小時候被丟在路口,是劉婆撿到養大她。
也是我唯一的朋友。
「你知道嗎?」小花突然神秘兮兮了起來。
「什麼?」
「王嫂子被休了,昨天晚上回娘家啦!」
「聽說還是王嫂子自己主動要求休的,石頭鐵子哭得稀裡哗啦,都沒勸他們娘回來。」
我有些驚訝,但想到什麼也就明白了。
「王有才喝酒又打人的,不是良配。離開也情有可原。」
「你以後找相公擦亮眼睛呀,這種可不能要。」
小花皺著眉頭:「我不想嫁人。」
「嫁人不是好事。」
她看了看我:「王嫂子不開心,是因為王有才不好,可是謝夫子那樣好的人,阿凝,嫁給他你也不開心啊。」
我沉默半晌,盯著山頭冒出半個腦袋的太陽。
「有時候,也不是嫁的人好,就能開心的。」
7
村子到鎮上要坐牛車,走上一個時辰。
因為早上去地裡摘菜,晚了一些,牛車上快坐滿了人。
還未走近就能聽見她們大聲交談。
「哎喲,你說王家那位咋就這狠心吶,石頭還沒五歲,孩子說不要就不要了?」
「為了孩子也忍忍吧,怎麼這麼自私,一個人倒逍遙快活了。」
「我看吶,她也快活不了多久,一個被休的媳婦哪裡還有人要?」
「那也是她活該!」
「诶,那誰來了。」一位新媳跟其他人使眼色。
車上的人便齊齊朝我看來。
大魏民風開放,女子也能出門掙錢,或開門做生意,或隨街擺攤。
村子裡大多農戶,男人大多在地裡忙活,車上都是些嫂嫂嬸嬸。
有些和我一樣挑擔去鎮上賣菜,有些則隻背個空背簍要採購。
見我上車,她們你擠我我擠你,硬是留了一片空地,生怕挨著我沾染了什麼。
我視而不見,整理了一下臉上的面紗。
小花倒沒心沒肺,嘻嘻笑:「謝謝各位嫂嫂哈,我還以為沒有位置坐了呢。」
她們被噎了一下,又把目光放到我身上,或者是我臉上。
看我穿的什麼衣,梳的什麼發式。
與我對上眼後又匆匆移開目光。
見怪不怪。
8
我有很多事情。
沒嫁之前有很多事,嫁了之後也有很多事。
我爹名叫楊勇,年輕時在外學得一身好功夫,遊行千裡,像一隻驕傲的雄鷹,不曾為任何停留。
直到他遇到了我娘,一個青樓的頭牌。
雄鷹就被菟絲花纏了身,再也掙脫不開。
我爹說我娘是世間最好的女子,他要為她贖身。
於是一個走鏢,一個在原地苦等。
春去秋來,我爹武功全廢,帶回了一大包銀錢。
那時我娘肚子大到遮不住,正跪在地上被老鸨教訓。
「我說你怎麼越來越難看,原是有了野種。
「野種是誰的?每日避子湯你都倒了?」
老鸨傷心自己的頭牌一日不如一日,生意慘淡,拿起鞭子就要抽。
我爹護住我娘,挨了一鞭,冷眼丟下一大包錢,將人帶走。
路上不乏風言風語,包括「你怎麼確保這孩子是你的啦。」「你被下套了。」之類的話。
可他帶她回了家鄉,回到這個生他養他的地方。
他收斂了往外飛的傲氣,一心一意地和心愛之人白首不相離。
可上天看不過幸福的人一直幸福。
我娘生我的時候難產了。
在老鸨那裡受的磋磨太多,她挺不過來了。
嬰兒的啼哭蓋過了她最後的呻吟。
我爹傷心欲絕,看到尚在襁褓的我,隻能把一同赴S的心掩埋下來。
他去鎮上幫人搭房子,做苦力,掙下不少錢。
村裡人看他英武不凡,家都是用磚頭蓋的,動了心思。
甚至有替未出閣姑娘說親的。
我爹都一一回絕。
他性子直,說的話像針一樣又刺又急。
男人比不過他,心裡嫉妒;女人得不到他,肚裡冒酸水。
不過很快,他們就有發泄的地方了。
出去闖蕩的又回來了一個。
當初俠客為頭牌贖身的事可謂名滿揚州城,說書先生把他們的故事灑在了一杯一杯的茶水裡,喝了這茶的人又吐氣把故事傳得更遠。
那人認得我爹,他的回來像一陣風,覆蓋了整個清水村。
揚州城的繁榮也分得這小小落魄村莊一點。
村子裡風言風語,比春節還熱鬧。
有什麼事,比看自己討厭的人掉下來還要開心的呢?
不過她們不敢到我爹面前說。
我爹雖沒了武功,但一身力氣還在,一拳能把人從村東打到村西。
那些姨姨嫂嫂,就成群結隊來我面前晃悠。
流言就是這樣,她們怕你知道,更怕你不知道。
小時候的我聽不懂,她們就把鄙夷分散在挑起的眉毛,斜視的眼睛,下搭的嘴角裡。
她們不讓自家孩子跟我玩,怕學了什麼「爛俗」「浪蕩」來。
於是,我的童年伙伴就隻有鄰居家的劉婆和小花。
你說,一模一樣的話說上幾年,有什麼趣味呢?
不過她們的興致卻愈演愈烈,攻擊的對象也從我爹漸漸移到了我身上。
我長得太出挑了。
她們說我一個眼神就能勾得人S去活來,怕是進宮也能當個妃子豔冠後宮。
這下她們不僅要看緊孩子,還要看緊自家男人,看我的眼神就更不喜了。
嫉妒,憎恨,不恥……
這種情緒在得知我嫁給謝清昭後達到了頂峰。
「這狐狸精竟勾引了謝秀才?」
「真是隨了她娘,不要臉!」
謝清昭和王春紅也沒出來說話。
一個擔心我的豔俗玷汙了他的高潔,一個可憐兒子娶個名聲不好又不喜歡的女人。
至於我,這種針扎的言語受得多了,自身也練成了銅牆鐵壁。
起初,我是想要好好過日子的。
我也是真心喜歡謝清昭。
9
謝清昭生得好看,光坐在那就是皎皎明月入山間。
他從不會用黏答答的目光看我,也不會對我表露赤裸的嫌棄。
這就足夠了。
我銘記我爹的話,好好跟著謝清昭,收斂了一身的嬌氣。
我下地種菜,挑糞灌水,雞窩裡鏟屎。
早上浸著冰冷的溪水漿洗衣物。
白嫩嫩的手很快變得粗糙暗淡。
謝母說,謝清昭讀書需心無旁騖,賺錢養家這類俗事,就交給我們做。
其實主要是我做,她看不見,活動範圍僅限於熟悉的屋子。
我隔三差五就要挑著地裡的菜和攢的雞蛋去鎮上賣。
意外就出在這裡。
叫賣第一天,我被人騙到了青樓。
多好笑,從小被人罵妓子野種的人,沒見過青樓。
那人說:「哎呀,姑娘生得這般花容月貌,來和我做生意一定掙得盆滿缽滿。
「不消一年,姑娘就能去棲縣買三進三出的青磚瓦房。」
我看了看滿滿一擔白菜,全賣出去也隻得幾十文銅錢。
頭上戴花的女人還在滔滔不絕。
我心動了。
這麼賺錢,那謝清昭考舉人的路費就不愁了,婆婆的眼病,也可以尋最好的大夫來治。
我跟她走了。
十幾個女子圍著我嘖嘖稱奇。
「哎呀,我頭牌的位置怕是不保了。」
「還怕啊,這不是板上釘釘!」
女人在我臉上東抹西抹,最後還是把東西洗了。
「天生的狐媚子。」她眼裡冒著精光。
在你一言我一語中,我明白了。
這是青樓。
我想走,可她們不讓我走。
「哪有中途變卦的道理?今晚我就讓你名滿吳口鎮!」
我假意順從,費盡心機逃了出來。
衣服被扯壞,頭發也散了。
幸好出門遇到巡邏的捕快,好心護著我回了村。
他是個好人,有個美滿的家庭。
村裡人一見炸開了鍋。
說我不愧是那女人的孩子,去趟鎮上把官爺都勾回來了。
罵我不知廉恥,有謝清昭這麼好的相公,還這般放浪形骸。
王春紅臉色鐵青,敲打了我好一陣。
她說:「我不管你以前怎麼樣,但進了我謝家的門,就要守規矩,好好相夫教子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