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著與教習嬤嬤說:
「她曾經做了不少對不起婆母的事,我給她尋了個好去處。」
嬤嬤頷首,讓人把這婆子綁好,扔進了外頭的馬車。
我差人收拾東西,帶走的不多。
皇後娘娘先前為了哄我,賞了好些金銀玉器,都已經被我換成了銀錢。
昭月幫我收拾衣物的工夫,我想了想,還是繞到了顧泓之的院子。
僕人為難地看著我,小聲說:「侯爺現在正疼得發狠,不想見您,您明日再來成嗎?」
行吧,不見就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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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沒什麼見的必要。
15
我坐在搖搖晃晃的馬車上,身後是我的所有家當。
帶著一個貼身的丫鬟,幾個俠肝義膽的護衛。
一路往金陵去。
離京的路上,我轉道去了山上。
看陵園的是婆母當年的陪嫁嬤嬤和僕從。
我讓人把綁成粽子的周嬤嬤丟在墓前。
「當初,你為了讓顧泓之依賴你,教唆他對婆母心存怨念。你為了讓他更好控制,還方便自己撈油水,又不斷教唆他紈绔揮霍。你暗中撺掇他跟婆母對抗,在婆母面前傳闲話,讓她鬱鬱寡歡。
「這罪是要贖的。」
聽著周嬤嬤大放厥詞,婆母的僕從不等我發話,直接上前抓住了她的繩子,眼神冷得駭人。
「多謝您將這賊婆子送來,我這就把她割了舌頭,讓她這輩子隻能在這裡跪著贖罪!」
我的目光落在周嬤嬤蒼白的臉上,她掙扎著,眼裡帶著驚恐和不甘。
婆母一生善良賢德,想來是不願看到這樣的場景的。
可這世間的良善,總要有人護著才成,否則就會被惡意撕扯得七零八落,連個影子都不剩。
「走吧,昭月。」
我輕快地跑向馬車,像是跑向了新生。
委曲求全的日子我過夠了,如今我想換個活法。
16
顧泓之覺得自己渾渾噩噩,一睜眼,才知昏睡了三天。
腿傷的劇痛讓他忍不住暗罵,想到晏扶微居然敢打他,甚至打斷了他的腿,他就怒火中燒。
可惡!
她怎麼能下手這麼狠?
他越想越氣,憤然叫來小廝:「夫人來過嗎?」
小廝戰戰兢兢地回道:「前夜來過。」
顧泓之臉色難看:「就來過一次?」
小廝跪倒在地,抖成了篩子:「夫人說……說要與您和離。」
顧泓之哂笑一聲,滿是嘲諷:「她倒是會鬧。隨她去,我倒要看看她能鬧出什麼花樣。」
可後來,晏扶微真的再沒來過。
他磨不開面子問,也沒有人與他說。
直到能下地了,他故作隨意:「我記得夫人院子裡有棵柿子樹,本侯想吃柿子了,去看看。」
他拄著拐杖慢慢踱到那個小院子。
柿子樹還在。
人已經不在了。
心口似乎被什麼東西狠狠碾過,顧泓之怔在原地,攥緊的手指節青白。
姑母的乳母趙嬤嬤站在一邊,輕聲說道:「恭喜侯爺得償所願。」
顧泓之怔愣。
然後得到了那封和離的旨意。
「這是什麼荒唐東西?!晏扶微她瘋了吧!我要去見姑母!」
趙嬤嬤靜靜地看著他:「侯爺,不是您從成婚開始,就把休妻和離掛在嘴邊嗎?」
17
對啊,明明是他想要擺脫她啊。
誰想日日被管著,過那種枯燥無味、泯然眾人的日子?
姑母指婚時,他就鬧過。
後來成婚了,他知道鬧也無用,就開始沒來由地衝她發火。
有人給他出主意,讓他眠花宿柳,讓他往家裡頭抬妾室。
看她難過。
好像心中就有種扭曲的暢快。
好像覺得報復了這強壓自己的世道。
可漸漸地,看著晏扶微眼底含淚,故作端莊和堅強。
他也有些難過。
他想,若是她能說幾句軟話,她能脫下那層虛偽疏離的軀殼,能跟自己溫柔小意一些……
可她從不。
他咬牙切齒地想,這人怎麼就能跟木頭一樣?
後來。
宿春樓的笙歌讓人沒來由得煩躁。
醉月居的瓊樓酒也寡淡無味。
京中的宴會一個比一個聒噪。
顧泓之踉跄地回了家,在府裡走。
總覺得晏扶微會突然從哪裡冒出來。
可她好像再也不會回來了。
18
金陵的日子過得悠闲。
外祖有些產業在這裡,我又開了一家錦繡鋪子。
這鋪子不為營生,為的是收留那些無處可去的女子,學一點過得去的手藝,能不依靠別人養活自己。
但也有一些人,與我一樣,實在是不擅長女紅。
我慢慢地放開了其他女子學工的門路。
第二年,一切都上了正軌。
我又資助了縣裡的幾家私塾,讓想讀書的孩子都去讀書。
免得日日在街上招貓逗狗,最後成個紈绔或地痞。
那太糟糕了。
當然,有錢難免也遭人惦記。
有一天我出門巡鋪子,回家時被人攔了路。
「我們都知道小姐是富戶,富戶才願意把那些個銀錢做善事。小姐不如也對兄弟們做做善事,我們日後也好回報小姐……」
領頭的地痞笑得滿臉橫肉,語氣陰陽怪氣,手卻不老實地伸向昭月,竟想摸她的臉。
還未得手,就見一人斜斜地衝過來,攔在我們面前。
「你們……大膽!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敢如此,如此調戲民女!」
我看清來人,是個文弱書生。
趁他轉頭的工夫一瞧,長得白淨,眼神澄澈而堅定。
可就是這身板兒……
被地痞一推,直接踉跄到了路邊。
「洛愈,我們敬你是個讀書人,但不該你管的事情就不要管。免得斷了胳膊腿或者傷了臉,耽誤你求取功名。」
我頗為贊同地點了頭:「倒是不錯,地痞流氓的事情,讀書人不必插手。」
更何況,我用得著他保護?
說話之間,昭月上前三下五除二,把這些無賴揍到滿地找牙。
書生驚呆了。
我笑了。
昭月拍了拍衣擺,站在我身後,氣定神闲。這兩年,她跟著武師苦練拳腳,早就身手不凡。
待到家,我回頭一看,洛愈還跟著我們。
他面色羞赧,拱手道:
「讓二位姑娘見笑,小生雖力薄,但畢竟是個男子,總要護著姑娘們回家。」
我上下打量他一番,青衣長袍,幹淨整潔,但衣角都被磨白了。
確實是個清貧的讀書人。
心中也有些道義。
19
隔天我讓人去打聽了一番,這洛愈確實頗有才名,年少就中了舉人。
隻是他母親病重,花錢如流水,又不想做別人倒插門的女婿,所以無力支撐趕考的開銷。
他平日裡會給說書鋪子、戲班子、花樓寫一些戲本子賺錢。
才子佳人之類,我還聽過一些。
怎麼說呢?
畢竟是男子寫的東西。
我讓昭月去送了些銀錢,又尋了好的郎中,跟他說讓他安心考功名。
最重要的是,別再寫那些男子拯救女子的話本子了。
洛愈會間歇送一些東西來鋪子。
往往是一些院子裡的瓜果蔬菜,我讓昭月收了,再折成銀錢送回去。
再後來,洛愈進京趕考。
我為他餞行。
他飲了幾杯,雙頰微紅,目光清亮地看著我說:「扶微,這世間的女子,總歸還是生存艱難。」
我輕輕一笑:「你這話說得離譜,你不艱難?」
這人落魄得不行,隻因是個男兒身,就與我論起女子艱難來了。
這世上,除了那些掌權者,每個人都過得艱難。
洛愈的神情瞬間恍然。
20
一年又過,洛愈中了探花。
聽行商傳來的隻言片語,皇位上的人問這位探花郎要什麼,他說他要一紙婚約。
他說在他的家鄉金陵,有個一直助他求學的女子,他深有感念,想護她一生,遂請賜婚。
皇上聽了感動,便問這女子叫什麼。
「晏扶微。」
這聖旨終究是沒要來。
聽聞恩蔭入仕的戶部顧員外郎朝堂失態,大放厥詞。
惹得龍顏大怒,被削官貶謫,閉門反省。
洛愈自請回了金陵做官。
當天就來錦繡鋪子尋我。
周圍聚滿了人,七嘴八舌地說著我好福氣,居然能惹得探花郎真心相待。
如今探花郎深情如斯,我應該感恩戴德。
昭月本想著關門,但被我止住了。
我出了門庭,站在臺階上。
低頭看著意氣風發的洛愈,問他:「洛大人新官上任,不去處理公務,來我這鋪子有何貴幹?」
洛愈認認真真地看著我說:「我得了探花。」
半晌,又驟然笑開,躬身向我行了一禮:「但我自覺不配求娶你,此番是來還姑娘恩德。」
他遞過來一隻錢袋子,沉甸甸的。
「晏家姑娘賢德,於金陵乃十足幸事。洛某日後在家鄉為官,也請晏姑娘協助,請父老百姓的照拂。」
待得人群散後,洛愈站在原處,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腳尖。
「我並未在殿前說要求娶你,我知道這是對你的唐突。晏姑娘胸懷天下,不是如今的洛某能求娶的。也不知道怎麼就傳成了這樣……
「我是與陛下說,金陵城有個叫晏扶微的女子,助女兒家立足,有一技之長傍身。若是在其他地方也如此辦,或許是民生之良策。是陛下問我,若是如此欣賞,不如求個賜婚。」
說到這兒,他無辜地笑了笑:
「結果,永安侯聽到就瘋了。我還沒來得及正經幫你出氣。」
我忍俊不禁,覺得洛愈這人真是有意思極了。
曾經是個好人,日後大抵也能做個好官。
「無論如何,多謝洛大人,日後民生之事,扶微定竭盡全力相助。」
21
我本以為自己這輩子都不會再見顧泓之。
可沒想到,他竟然一路縱馬,從上京趕到了金陵。
站在錦繡鋪子前,我都差點沒認出他。
顧泓之那雙向來多情的桃花眼, 此刻卻滿是疲憊, 眼底的青黑衝散了曾經的紈绔和輕狂。
他就站在那裡, 呼吸急促, 衣衫狼狽。
連昭月都偷著跟我說:「……怎麼埋汰得跟鬼一樣?」
他看著我,唇抖了抖, 聲音嘶啞:
「晏扶微,你真讓我好找……你躲夠了嗎?」
我眉梢一挑, 平靜地看著他, 仿佛面對的隻是一個普通舊識。
沒有低眉順眼, 也沒有眼底洶湧的情緒。
半晌,他開口, 帶著一絲懊悔和不甘:
「扶微,我來接你回去。我已經入仕了,不再像之前一樣, 你說的那些我都記……」
「顧侯, 」我淡淡地打斷他, 「你我已經和離。」
顧泓之的身軀猛然一震,上前一步,幾乎帶著一絲乞求:
「扶微!我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
我抬手止住他的靠近:「錯了?顧侯覺得自己何錯之有?」
他怔住, 唇張了張,卻發不出聲音。
我嘆了口氣:
「顧泓之,錯與對, 如今說起來都沒什麼意義。你走吧, 我們相伴一程, 早就該分開。」
一個是早年就跟了顧泓之的老人,一個是上個月新抬進來的第十九房良妾。
「唯過」「那請自便。」
我頭也不回。
22
匆匆過, 轉眼又是幾載春秋。
上京城聽說不怎麼太平。
這一年, 皇後娘娘失了勢, 幽閉於冷宮, 太子被廢, 永寧侯府同樣受到了牽連。
顧泓之先前御前失儀,惹下的罪責還沒消盡,此番被直接奪了世襲的爵位, 後代無入仕之路。
隻是聽說, 他也沒留下什麼後代。
秋姨娘腹中的孩子沒留住, 對外說是福薄。
顧泓之雖然還能頂著最後一任永寧侯的名號苟延殘喘,但在上京這種扒高踩低的地方, 他的日子怕是難熬至極。
而金陵, 春勝去年好。
我名下的鋪子愈發紅火, 學手藝的女子越來越多。
學成之後, 她們大多有了自己的一份活計。
人明媚,連帶著這座城都更有生機。
另外,對我來說,還有一件喜事——
我爹要來了。
他在南方治理飢荒有功, 被調任至金陵。
從此之後,我與我爹,終於在我娘的家鄉團聚。
再不分離。
我踩著青潤的石板路,嗅著風裡新綠的清涼, 泥土的微甘。
穿世事浮沉而過,那些曾經耗盡我心力的人與事,不過像春風吹散的殘雪。
過之無痕。
唯有春光綿長。
本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