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辰那日,夫君請了京中最火的戲班子為我慶賀。
又花重金請了雲鼎樓最受歡迎的大廚為我做宴席。
五年來,他從未納妾,滿心滿眼隻我一人。
眾人皆道,裴大人實乃京中夫君典範,女子下嫁亦會尋得好歸宿。
我心中嗤笑,好歸宿?
他們還不知曉,就在我生辰那日,他要當眾救下我落水的庶妹,逼我為他納妾。
1
「夫人,這出戲我們已排了月餘,當真要加上後面這些情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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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明戲班的班主久久看著我,濃重的粉墨之下也難掩震驚的神色。
不怪她意外。
這出戲是裴珩昭特意找到她們排的。
講的便是我與他相識相愛的許多年。
是他花了許多心思送我的生辰禮。
若是加上後面這些......
我垂下眼眸,輕拂了兩下衣袖,語氣淡然:
「要加的,隻是時間緊迫,便辛苦班主了。」
「定好的酬勞,我會付雙倍。」
離開戲班,我上了回府的馬車。
臘月的風寒得出奇。
透過緊閉的門窗,直吹進骨頭縫裡。
我輕閉上雙眼,舒了一口氣。
五年時光,愛恨種種,也是時候做個了斷了。
「......」
下車時,裴珩昭早已等在門外。
飄零的雪花將他的外衣打湿。
有些雪花落在他的眼睫處,凝成細小的水珠。
他已在此處等了許久。
看見我時,他唇邊勾起一抹柔和的笑意。
待快步上前,握上我冰涼的手時,眼中又滿是疼惜。
「夫人怎的不叫我便自己出去了?」
「雪天路滑,倘若不小心摔了,為夫又要心疼了。」
他連忙為我披上厚厚的狐裘披風,又將溫熱的暖手爐塞入我手裡。
暖意一點點傳遍我的全身,獨留心房處寒得發抖。
我不願相信,這樣一個滿心滿眼是我的人,竟早已上了她人的床榻。
我亦不願相信,這樣一個滿心滿眼是我的人,竟會在背地裡謀劃著,在我生辰那日,連同我親近之人,給我最大的難堪。
畢竟,過去許多年,他是那樣愛我。
2
我初見裴珩昭是在京郊的跑馬場。
馬兒受驚,直向我飛衝而來。
平日自詡騎術上佳,愛慕我至深的勳貴子弟個個躲得極遠。
唯有他挺身而出。
為救即將墜馬的我,斷了一條腿,險些誤了前程。
醒來時,他見到我,原本蒼白的面色漲得有些發紅。
卻又輕皺著眉頭,要我早些離去。
莫與他同處一室,平白壞了名聲。
那時,我思索了許久。
我是太傅之女,亦是京中最受矚目的貴女。
顧家百年榮耀,顧家女兒的婚事自也被緊盯著。
裴家雖門第不高,可入高門為婦易,得一有心人難。
裴珩昭既肯舍命救我,嫁他總好過哪日宮宴上被胡亂指了人家,成了權勢鬥爭的犧牲品。
後來,我爹邀他上門,問他可願娶我。
我足足等了七日,也未等到他的答復。
直至那日京中暴雨,他渾身湿透,遞給我一柄玉如意。
那是他親手雕的,雕了足足七日。
我永遠記得,他伸出的那雙被刻刀劃得傷痕累累的手。
我也永遠記得,他望向我的那雙眸子閃著光,直閃到人心裡。
婚約傳開時。
有人嘆,裴珩昭不過一個六品小官,毫無跟腳。
摔斷了一條腿,卻得了太傅嫡女的青睞,值。
也有人笑,京中風頭無兩的太傅嫡女,才貌絕佳。
竟也淪落到下嫁於人。
「......」
日子就那樣一日一日過去。
春夏秋冬停也不停地輪換。
裴珩昭的官職從當初的六品擢升至四品。
不變的是,裴府之內仍是未進妾室。
他大婚那日所說的一世一雙人也並非虛言。
每日下值,他匆匆回府陪我,從不與同僚去吃酒作樂。
每每休沐,他會帶著我去踏青野遊、賞花品酒。
旁的女子,出嫁後便與雙親分離,苦難再見。
裴珩昭卻能時常帶我回家小住。
京中突然改了風向。
人們都說,從前隻覺女子高嫁最是好。
如今再看,若得有心人,低嫁亦能尋得好歸宿。
我回過心神,眸色漸深。
不出幾日,京中風向許又要變了。
3
回到房內,裴珩昭為我添足了炭火。
又找出最輕薄卻也最保暖的錦被替我鋪在床上。
他細細交代丫鬟,夜間定要留意我的一舉一動。
我若生了夢魘,明日定要稟了他。
他親自為我做了安神的湯藥送來。
從前聽這些時,小丫頭們總偷偷同我打趣:
「京中怕是再沒有比咱們大人更體貼的夫君了。」
我則紅著臉,心中滿是甜蜜。
可如今再聽,我心中隻剩濃濃的酸澀,像被最酸的酸杏腌過。
我輕拉住他的手:「夫君,你不留下陪我嗎?」
他伸出另一隻大手摸摸我的頭頂:
「嶽父大人不在京中,將許多事情交由我處理。」
「你乖乖的,待我處理完,才好陪你過生辰啊。」
是啊,我爹不在京中。
因他不在京中,方便了裴珩昭與我那庶妹行苟且之事。
因他不在京中,也令裴珩昭他們敢對我百般算計。
遠處剛燃起的燭火不斷閃動,我終是沒有忍住。
「茯苓,去備車,我要回太傅府。」
「莫要驚動旁人。」
「......」
我走了後門,偷摸進顧雨的院子。
為了裴珩昭,她早已清退了下人,倒是方便了我。
房中曖昧的喘息聲響了許久。
直到我全身被凍得麻木,才聽裴珩昭充滿寵溺地輕哄聲傳來:
「阿雨剛剛可還滿意?」
「我知你心裡委屈,可大婚那日我許下誓言,此生與你阿姐一世一雙人。」
「納妾之事不便由我提起。」
「你再忍一忍,待她生辰之後,我們便能名正言順地在一起了。」
「到時你再為我誕下一子,我便央求她將你抬做平妻。」
縱使再有心理準備,我還是忍不住落下淚來。
心中仿若有萬千螞蟻在啃噬,一陣一陣,痛楚不絕。
指甲陷入肉裡,直到淡淡的血腥氣傳來。
為何不是別人,為何偏偏是顧雨?
4
我回了自己的院子。
得了消息的林姨娘匆匆趕來。
我娘故去之後,府中便隻剩她這位姨娘。
我與顧雨素來要好,對她也敬重有加。
「念兒怎得這個時辰回來了,也沒提前說一聲,好叫我早做準備?」
她話語之間帶了幾分慌亂,眼神也不敢直視於我。
我唇邊勾起一抹笑,不緊不慢地說著:
「後日便是我的生辰,我與阿雨關系甚好,便想親自邀她去府中赴宴。」
林姨娘聽了我的話,一雙美目之中頓時滿是驚喜:
「念兒說得可是真的?阿雨知道了定要欣喜極了。」
京中權貴最是在意嫡庶尊卑。
我若不開口,便是她們求到我爹那裡,也是得不到機會的。
比起想方設法闖入裴府,我能親自開口邀她過去自是最好。
「阿雨可是睡了?不如把她叫來,我親自告訴她這個好消息?」
林姨娘眼神有些閃躲,思索良久還是差人去叫了。
一刻之後,顧雨款款而來。
未來得及遮掩的脖頸處還有點點紅痕。
她眼露狡黠,上來挽我的手:
「阿姐,我聽嬤嬤說了,就知道你最疼我。」
「後日我定要準時過去,將我備好的禮物親手送給你。」
我強忍住心中的惡心,笑著同她說好。
離去時,她們往我的馬車上塞了許多東西。
金銀頭面、綾羅錦緞、府中廚娘做的吃食。
從前她們這般,我隻覺心中溫暖。
縱使娘親早逝,府中也仍有疼我的爹爹,關愛我的姨娘,陪伴我的妹妹。
一路馬車搖搖晃晃,晃得我頭腦發昏。
我現下知曉,這些暖心之物,其實早已在暗中標好了價格。
5
一夜過去,天色漸漸亮了,我起身梳洗。
府中上下忙忙碌碌,皆在為我明日的生辰做著準備。
大廚房內,雲鼎樓的大廚進進出出,不斷試著明日宴席的菜品。
小丫頭忙累了,便三五一群,在拐角處躲懶。
「我入府幾年,還從未見府中這般熱鬧呢。」
「可不是,從前夫人體恤大人俸祿不多,從不許大人為了她的生辰鋪張。」
「這次還是大人強烈要求,才有了這場宴席。據說,京中權貴皆要到場為夫人慶生呢。」
「聽說那慶明戲班本是要年底封箱的,還是大人苦苦哀求,又用上了一年的俸祿,那班主才同意的。」
「大人對夫人實乃一片真心。」
我句句聽著,聽完向著書房走去。
今日的風可真大,吹得我滿面淚水。
從前我也認為,裴珩昭極愛我。
若是不愛,怎會將我的一言一行放在心上?
若是不愛,又怎會對我那樣無微不至,愛護有加?
直至我在書房發現了一方帕子。
那上面繡著顧雨的小字,染了斑斑血痕。
一起的還有一封書信,是顧雨的字跡:
【昨日醉酒,意亂情迷。阿雨別無他想,隻求裴郎心中方寸之地。】
落款是一年之前。
我拼命咳著,幾要嘔出血來。
那日,我忘了自己是如何走出的書房。
隻記得當時我的心好痛好痛。
可我心中又存了幻想。
或許,他們那日隻是意外。
或許,隻是顧雨有心,可裴珩昭並無意。
可人世間,並無那麼多或許。
有些種子一旦埋下,就勢必會生根發芽。
許多回太傅府的夜晚,我會突然驚醒,發現床上沒了他的身影。
許多他說他當值的日子,我會在花燈節、在大廟會發現他與顧雨的身形。
他仿佛還是我的夫君,卻又不隻是我的夫君了。
6
近一年來,我偷偷哭了許多次。
我本沒想過非要一世一雙人的。
就像我爹再愛我娘親,也還是迫於祖母的壓力,納了林姨娘。
那天夜裡,娘親摟著我,小聲念叨著:
「念兒,世道本就對女子更為苛刻,娘未能誕下男兒,你爹堅持到現在,已是不易,我不怪他。」
可我分明感覺到有淚水一顆顆滴落在我頭頂。
自那時我便知曉,縱使有再多不願,卻也不得不妥協。
為世道而妥協,為所愛之人而妥協。
我也想過要妥協的。
顧雨是我看著長大的妹妹。
我有的東西,時常分出許多給她。
我沒有的,她若想要,我也會央求爹爹去尋。
便是我成婚後,也常常邀她進我府中玩樂。
一邊是我疼愛多年的妹妹,一邊是我的夫君。
為了她們,我真的想過要妥協的。
一個月前,我去找過顧雨。
若她肯坦白她對裴珩昭有意,我願意去求父親,全了她的心願。
可我還未進門,便已聽到他們謀算。
往日在我耳邊說著動人情話的兒郎,此時卻在另一處說著令我倍感剜心之言:
「嶽父大人如今不在京中,不久後又是你阿姐的生辰。」
「我會同她提議,將她此次的生辰大辦。」
「屆時賓客眾多,你假意落水,我正巧路過將你救起。」
「再由姨娘出面,哭訴你我有了肌膚之親,求你阿姐同意將你許我為妾。」
「你阿姐平日最是疼愛你,事關你的名聲,眾目睽睽,她不會不應。」
待他話音落下,顧雨與林姨娘也紛紛出言,將這出戲安排得更天衣無縫。
我似被抽空所有力氣,怔愣在原地。
他們,竟這般等不及了嗎?
如果他們坦然告知我,我會同意的呀。
可為何他們偏要將我架在眾目睽睽之下,逼我同意呢?
思緒回轉,我擦幹淚水,提筆給父親去了書信。
明日,我便要與裴珩昭和離。
7
天色初亮,我起身時便見裴珩昭的身影。
他端出一碗壽面,輕輕放在桌上。
往年,他都會為我做這樣一碗面。
其實這面他做得並不好,面煮完便已斷成了幾段。
尚且不如我身邊小丫頭隨手做的美味。
可想到他為我費的心思,我便也次次滿心歡喜地吃完。
今時今日,清面再入口,我念起那日他與顧雨的親密交纏。
「咳咳......」
我拼命咳嗽起來,碗中的面與湯灑在桌上、地上。
一片狼藉。
「夫人,你這是怎麼了?可是身子多有不適?」
「來人,去叫府醫過來。」
裴珩昭連忙將我拉入懷裡,輕拍著我的後背。
又看著我蒼白的面色,眉頭緊鎖。
我搖搖頭:「不必去尋府醫了,隻是有些嗆到了,歇息一下便好。」
他神情頓時放松下來:
「無事便好,你再好生歇息一下,我去門口迎客。」
他交代丫鬟細細照看我,若我再有不適,便去外頭尋他。
賓客再多,也不如我的身子重要......
我看著他快步離去的身影,神色晦暗。
他心中定是嚇到了吧。
若因我身子不適取消宴席,他們的盤算豈不是竹籃打水?
隻是,他多慮了。
我心已S,如今隻望快刀斬亂麻,早些斷個幹淨。
8
時辰差不多了,我步步向著設宴的花園而去。
途經那片泛著水波的蓮池。
因著修建時用了巧方,便是如今正值臘月,那池水也不會冰凍上。
倒是方便了他們。
我到時,園中已賓客滿盈。
恭賀過我生辰喜樂之後,安排好的戲劇便馬上要開演。
寒冬臘月,園中點綴著快馬加鞭自江南運來的花束。
桌上擺放著雲鼎樓大廚精心制作的菜餚。
戲臺上慶明戲班咿咿呀呀唱著一世一雙人的佳話。
從官家小姐與夫君的初相識唱到新婚之喜,又唱到多年恩愛。
一眾賓客議論紛紛:
「京中疼愛妻子的郎君不少,可如裴大人這般的,實屬少見。」
「從這園中裝飾、桌上宴席再到臺上這戲劇,可都是花了大心思的。」
「裴大人實乃京中夫君的典範啊。」
我面上掛著笑,轉頭又看見裴珩昭眸光中的寵溺。
他緩緩貼近我,故作神秘道:
「為夫還有一份禮物想要送予夫人。」
「夫人稍等,為夫去去便來。」
我拉著他的衣袖,久久不放開。
他又放低了聲音哄著:
「夫人今日怎得如此粘人?你乖乖的,那禮物你定會喜歡的。」
他施了兩分力氣,將我的手移開,尋著空曠處離去了。
是啊,戲總要演下去的。
臺上的戲劇此時正唱到夫妻恩愛,引得許多女客淚意漣漣。
忽然間急促的樂聲響起。
臺上又唱,官家小姐發現夫君在外有了嬌人。
她那夫君伙同他人謀算著要官家小姐為他納妾。
一眾女客面上淚痕未幹便怔愣住,一眾男客也面面相覷,不知所以。
直至叫喊聲響起:
「快救人啊,有人落水了......」
9
聲音落下,一眾賓客朝著那蓮池趕去。
遠遠便望見其中撲騰著一個女子,正在奮力求救。
方才便已出去的裴珩昭此刻正全力朝那女子遊過去,試圖將她救起。
待眾人趕到池邊,兩人已到了岸上。
女子嗆了水暈倒,裴珩昭的外衫正裹在那女子身上。
不遠處還有一隻籠子,裡頭時不時傳來嗚嗚的叫聲。
是一隻灰黑的幼犬。
「我的兒......」
姍姍來遲的林姨娘一聲慘叫,幾個箭步衝上前。
確認過倒地之人是顧雨後立馬哭哭啼啼起來:
「我不過是稍遲了些許,我兒怎就落入水中糟了難。」
她掃著顧雨身上的衣服,又看到不遠處的裴珩昭。
「裴大人這番將我兒救下,這讓我兒今後可如何嫁人啊......」
哭聲越來越大,越來越慘。
我對上裴珩昭的視線,他面上有些慌亂。
隨即快步走到我跟前:
「夫人,我去取你的生辰禮,路上便見阿雨求救。」
「旁邊再無他人,事態緊急,由不得我多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