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斯月是在距離南城還有兩天車程時清醒過來的。
那天她精神比往常好些,但仍虛弱而蒼白,看向周巡的目光漸漸柔和,像看一個孩子。
最後有些歉意摸了摸他的光頭,說這段時間真是麻煩他了。
周巡一下子就明白,她醒過來了。
認出他是周巡,不是十八歲的陸稟陽。
周巡突然不敢看她,怕她怪自己這段時間的默認,騙來本不屬於他的愛意。
卻又舍不得不看她。
倒計時已經開始了,他還能再看她幾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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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巡不知還能做什麼,隻好去開車,至少送她到想去的地方。
她卻微微一怔,「南城?」
她笑著搖頭,那隻是神智彌留在十八歲的黎斯月想去的地方,不是她現在的願望。
「算了,小巡,這段時間你辛苦了。」
她按住他慌亂的手,看向他的眼底幹淨溫柔,仿佛能包容一切。
「我也走不動啦。我們就在這裡看看風景。」
那天她把自己的資產連同微博交給周巡,建立新的兒童慈善基金,又不放心地口述了一封信給國外的閨蜜。
很多事情都安排好之後,她還是很擔心周巡,「小巡,你見過S人嗎?你會不會害怕?」
周巡哭到喘不過氣來,什麼話都說不出來,隻用力搖頭。
「哦對,你是學醫的,解剖課還是第一名……」
她笑了,「那就好。」
……
「她有沒有話留給我……」陸稟陽忍不住問。
周巡冷冷道,「一個字都沒提你。」
「不……不可能。」陸稟陽失魂落魄的樣子十分可笑,掙扎著難以置信,甚至是胡攪蠻纏。
「不可能!她怎麼可能沒有話對我說?!她臨S都把你當作我!」
「是啊。上一秒她還滿懷期待地說想快點到南城。
「可下一秒清醒過來,她就仿佛生命裡從未有過你這個人一樣,沒再提到過你一次。
「就連交代的後事,也沒有一件與你有關。」
周巡一字一字仿佛要逼S他,「你說這是為什麼。」
「……」陸稟陽眼底灰暗,無法再為自己辯解一個字。
為什麼?無非是後來這麼多年,他再沒做過一件對她好的事。
一步一步把自己從她心裡的愛人變成了陌路人。
陸稟陽從未感覺自己像現在這樣一所未有,他幾近卑微,「你、你把她……葬在哪裡?」
「你不配知道。」
8
陸稟陽最後是憑著對黎斯月的了解,推斷出墓地所在的。
她向來不願給人添麻煩,一定會要求周巡葬在當時離他們最近的地方。
陸稟陽便在去南城的那條路上一個個墓園排查,最後到地方他沒有一個一個數墓碑,還多虧了黎斯月的閨蜜——
當年在他婚禮上,親手把黎斯月交到自己手裡的人。
他遠遠看到林頌佇立於一塊碑前。
「你還有臉來這裡。」
林頌看見他,冷冷道,「當年你說要照顧她一輩子,就是把她照顧到墳墓裡嗎?」
陸稟陽一言不發,慢慢走近。
他已經不眠不休地找了整整三天。
可真到了這裡,他竟沒有勇氣往林頌前面那塊石碑上偏移一丁點。
哪怕用是餘光。
他隻是低著頭,嗫嚅道:「對不起……」
「人S了才對不起?活著的時候你怎麼這麼心安理得?」林頌恨意不解。
「我回國才看到國內的新聞,才發現你居然讓那個小三做公司代言人……陸稟陽,你到底是有多恨她呀?
「虧她當初還想把自己的公司做起來,好讓你以後不求人……你倒好,和她公司合並之後,轉頭就找那個把她逼走的小三代言?
「陸稟陽,世界上怎麼有你這麼會糟踐人的東西啊?」
陸稟陽渾身一震,眼前一片空白,「你說她後來開公司是為了……幫我?」
「不然呢?!你都把她踢出公司了,她那麼驕傲的人,難道為了看你跟別的女人搞曖昧才不離婚的嗎?」
「……」陸稟陽整顆心都揪痛起來,連帶著喉嚨都發疼,張了張嘴卻沒有發出聲音。
他想起那晚她明明有話要說,卻被他用居高臨下的態度生生堵回去。
那一刻他沒看到她眼底的失望和難過嗎?
望著她隱忍痛楚的側臉,他沒有一絲疑問嗎?
有的,他隻是不想深究。
因為她公司出問題,他高興還來不及。
她失敗了就說明他的選擇是正確的。
雖不光彩,但正確。
所以他什麼都看不到,隻想狠狠懲罰她的錯誤,以最折辱的姿勢,最冰冷的態度。
甚至林頌還不知道內情,不知道收購合同和代言合同還是同一天籤署的。
那天電梯門開,蘇葵依然大剌剌站在最中心,而黎斯月被擠在最角落。
一如當初,蘇葵明明一點也不懂公司業務,卻仗著「投資人」身份,對她負責的所有項目指手畫腳,讓她完全待不下去。
再次狹路相逢,蘇葵依然是勝利者,以代言人的身份再踐踏了她一次。
她幾年抗爭,好像不過讓自己摔倒的姿勢更加難看。
而這一次,還是他親自動的手。
「瘋了……我真是瘋了……」陸稟陽被巨大的沉痛壓住,崩潰地又哭又笑。
當他把她的新團隊並入公司,這個新代言人的名字,對她來說不諷刺嗎?不悲哀嗎?
他當時是怎麼做到,不去安慰她,保護她,隻冷淡地解釋了一句不要多想呢?
他當時竟還以為她終於得了教訓,會對他乖順,還天真地以為他們會重新開始。
所以後來他那樣痛恨她打掉孩子預備離婚。
可不然呢?一根一根抽掉她驕傲的脊骨,還要她笑著順從嗎?
「哈哈……」陸稟陽突然瘋了般用力扇起自己的臉,「啪啪」一下一下惡狠狠地不留餘地。
仿佛要替她把未償的傷害補過。
林頌冷冷看著,「要發瘋滾遠點,別在這裡做戲。」
陸稟陽脫力跪倒在地,極力平復了很久,積攢了很久的勇氣,畏怯的目光才地自下而上,一字一挪地移上去。
終於在那塊石碑上看見黎斯月的名字,心髒仿佛被什麼攥住一般,幾乎呼吸不上來。
這時他看見她的名字旁邊竟然還有一個小小的名字。
「明明」。
陸稟陽一怔,想起那個被周巡收管的微博,修改後的 ID 也叫明明兒童基金。
「『明明』是誰?」問出這個問題的一刻,他電光火石間浮現起他寫在沙灘上的兩個擺在一起的名字。
在被海水席卷之前,這個字仿佛也曾存在過。
林頌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仿佛他不該問出這個問題。
「明明不是你們的孩子嗎?!」
9
那天林頌突然接到黎斯月的電話,「頌頌你說,如果我有個孩子的話……該給她取個什麼名字好?」
「明明……好聽嗎?」
林頌興奮地嚷嚷,「好聽好聽!最好是個女孩兒,以後可以跟我的女兒做小姐妹……」
那時的林頌不知道,正是她那熱烈期待的語氣,她所暢想的未來,讓那一刻坐在婦產科外的黎斯月不再害怕——
沒有爸爸沒關系,她可以帶她去美國。
她的小寶貝會多一個幹媽,還有一個小姐姐。
可掛掉電話,她一扭頭,卻看到不遠處陸稟陽半摟著蘇葵,一臉柔情哄著朝這邊走過來。
像這裡很多安慰妻子的丈夫一樣。
她慌不擇路地逃開,然後便是一腳踏空後的天旋地轉。
劇痛中最後清醒的那幾秒,她指尖觸到一片湿熱,眼底殷紅一片。
水晶球一樣剔透的未來,碎在眼前。
……
林頌氣到哽咽,質問道,「你連『明明』都不知道?難道她意外流產的時候你沒有安慰她嗎?」
陸稟陽摸著墓碑上那個小小的名字,感覺心也被一刀一刀地篆刻出血。
何止是沒有安慰, 他幾乎是激憤地控訴。
她包裡的流產手術預約單仿佛就是他的免責書,他就那樣理直氣壯, 一次比一次激烈地指責,在她最虛弱的時刻。
好像一點都看不到她也很難過。
原來她沒有想SS它,還給小孩取了名字……甚至還允許名字裡包含他的部分。
陸稟陽一時又笑又哭, 指尖扣入字縫,胡亂喃喃,「明明……她叫他明明……」
林頌咬牙切齒,「陸稟陽, 你真的該S!」
「記得S遠點。」
10
林頌離開後, 陸稟陽頹然坐在那座墓碑前, 想起很多事。
他想起那次去山區活動,看著她在孩子面前露出難得的笑意,眼睛彎彎的,還是那樣好看。
那一刻, 他的心難道沒有那麼「砰」地一跳,突然想跟她說:要不我們領養一個孩子, 重新開始?
為什麼他最終什麼都沒有說?
我理了理裙擺,淡笑解釋,「我買回去燒著玩兒。」
「(可」陸稟陽突然感到五髒俱腐, 頭一側, 竟嘔出一口血來,灑在地上。
他慌忙看了眼墓碑, 有些不好意思似的,急忙用袖子一點點擦幹淨, 怕弄髒了這裡。
可是慌亂中,他瞥見那墓碑頂部的那張照片。
準確地說,是看到遺照裡她穿的裙子,他一眼便認出, 是那條他為別的女人搶奪甚至逼她撕破的裙子。
被撕開後留下縫痕此刻正蜿蜒在她胸口,如一道傷疤。
陸稟陽仿佛被扼住了喉嚨,原來那是她為自己準備的最後一條裙子……
他痛苦地閉上眼,嘴卻含著血,有些猙獰可怖地笑出來——
原來他最後連一件完整的衣服都未曾給過她啊。
他突然瘋了般不停擦拭那張照片,仿佛想要擦去那道痕跡。
視線卻猛然觸及照片上她的臉。
女人瘦削蒼白, 卻眼底盈笑,有種不符年齡的天真甜美。
那樣的眼神, 他頃刻間認出來, 是十八歲的她。
是啊,她直到最後一天才清醒過來。
拍這張照片的時候, 她所望的仍是那個最愛她的少年啊。
此刻冰冷的石碑上,她的眼睛仍是與他熱烈相愛的眼神,身上穿的卻是被他親手毀壞的裙子。
這詭異的錯位,仿佛無聲控訴著這被他撕裂的十年。
極度的愧疚扭曲了肺腑, 陸稟陽感覺自己整個人被撕碎, 他痛得想嚎啕大叫,卻沒有任何聲音發出來。
整個墓園寂靜無聲,有人錐心自問:陸稟陽,後來你就是這樣愛她的。
11
京城電視臺報道:
著名上市公司總裁陸稟陽在返城高速上發生車禍, 車毀人亡,車禍原因疑似疲勞駕駛。S者上車前發出過一條指令,將其名下所有資產轉入某兒童基金。
與其卷入第三者傳言的女星蘇葵因精神分裂被送入精神病院接受治療。
12
我S在離你越來越遠的路上。
可以嗎?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