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想!」
9
裴湛話音剛落,便被風瀾一個狠戾的眼神嚇到噤了聲。
風瀾如今貴為尚書郎,手指染血,早就不是那個躲在我身後,看到裴湛都會怯到抬不起頭的毛孩子了。
他站在我床,為我擋住了晃眼的燭光,溫聲細語回我:
「母親您說,兒子聽著。」
嗚咽的風聲,像我的哭號。
我攥住錦被一角,像捏住了我悲苦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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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非你祖母扣了我的賣身契,我也該去漠北開個餅鋪子的。三歲賣進裴家,十二年為奴為婢,奴性刻進了骨子裡,即便知曉他非良配,我逆來順受慣了,根本不敢抗爭。
「後來,有了你與錦書,為了你們的前程與名聲,我即便有了逃離的念頭,卻也SS捂在了胸口。
「如今快S了,我越發覺得與他這一生,委屈得厲害。便是S了也不想站在他與宋雲瑤身邊怄氣。我想逃離,逃離那般不值得的人,和處處泛苦的日子。
「風瀾,母親若是在S前要與他和離,可會丟了你與妹妹的臉?」
風瀾怔住,兒媳大哭,裴湛顫抖著伸手罵我:
「家門不幸竟娶你為妻,到S都要汙我裴家名聲。
「母親,你在九泉之下可看到了,這便是你選的好兒媳。」
我又被嘔出一口老血,兒女慌亂成了一團。
倒是裴湛氣喘籲籲坐在圓桌旁,望著一點閃爍的油燈不知在想些什麼。
幾口血吐出來後,我反而覺得松快許多。
在兒女的攙扶下,竟坐起了身來。
風瀾幫我緊了緊被子,目光柔柔落在我臉上,像他那年拿小手為我擋風一樣,擋在了冷眼睨我的裴湛身前:
「不過名聲罷了,母親不必在乎,兒子大可丟下一身功名利祿做個闲散的教書人。便是性命,也乃母親所賜、獨立撫養長大,您若要,兒子也可肝腦塗地。
「和離書,兒子幫您起草!裴家另開族譜,由您起始。」
裴湛慌了,可錦書的刀砸在圓桌上時,他終究咽下了嘴裡的話。
我知兒子不易,才一忍再忍,不忍心因我斷了他的前程,踐了他的艱辛,毀了他的人生。
可為了我,他前程可拋,未來可棄。
到底是我背上託大的兒,沒讓我失望。
我感動的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向來驕矜的兒媳親自為我擦拭。
10
我這兒媳是郡主的掌上明珠,從來吃不得半點苦。
嫁給風瀾後,我學著像郡主一般去疼她愛她,府中事務不曾沾過她的手。便是一雙兒女,落地後也由我帶著。
她如閨中時一般,捧著她的琴棋書畫與風瀾過自己的風花雪月。
是以,十年了,她雖生下了一雙兒女,還如我初次見到那般,臉上帶著稚子般的明媚與天真。
被爹娘捧在手上的女兒,我沒讓她在我手底下吃過苦,也沒讓她見識過生活的苦。
我想,吃不得苦的孩子,大抵會因為害怕風瀾丟官棄爵,要過苦日子,來勸我忍忍的。
畢竟保守的大越和離的少之又少。
唯有前太傅之女,在被夫君的妾室害了兒子的命時,母族上門施壓才要了一封和離書。
可即便如此,太傅被彈劾治家不嚴離經叛道有傷風化,生生辭了官退出京城回了金陵老家。
那太傅家的小姐也因此傷了名聲,連累女兒婚事艱難,二十又二仍無人問津,最終含淚嫁給了四十歲的縣令為繼室,與繼子一般大小,被壓得寸步難行。
帶著恨意,數年不肯回家看她病重的母親一眼。
她恨母親不夠隱忍,鬧到盡人皆知毀了她的一生。
竟先她母親一步,鬱鬱而終。
那樣的前例堵S了許多後院女子的退路,令人望而生畏,包括我。
若是泠月拿一雙孫兒勸我,我想,我那一口好不容易提起的氣大約又要落下了。
垂下眸子,我嘆了口氣,等著泠月苦口婆心相勸。
可她卻輕輕握住了我的手:
「泠月與相公一般,永遠站在母親身前為您撐腰。您大膽地往前走,泠月雖驕矜,但遇水搭橋逢山開路,便是見了血,也要為母親爭口氣的。」
我突然抬頭,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的嬌嬌兒。
她微微勾唇,露出了兩個深深的梨渦,往我身邊湊了湊:
「我母族那邊,我會親自去說明。當初嫁進裴家,人人以為是裴家的風骨打動了母親,實則,是相公的上進與才華,與婆母您的柔善與韌性讓母親點了頭。
「您疼我護我,泠月知曉,我母親也知曉。您疼我那麼多回,就讓泠月也疼您一回。」
我含淚帶笑,心中說不出的感動與暢快。
恍如壓在胸口的巨石被狠狠挪開。
我重重舒了口氣,又看向了自己的女兒。
11
錦書嫁的忠勤伯府的二公子溫言。
她那與皇後出自一族的婆母最是講規矩與儀禮,我錦書嫁進去不過一年,便被調教得規規矩矩。
一身被兄長慣出來的匪氣蕩然無存,隻剩端莊的貴夫人之態。
我若和離,於她而言倒像當頭一棒。
勳貴後院裡磋磨人的軟刀子,這些年我見識了許多,更聽過無數。
我舍不得我女兒落到那般下場。
可她卻無所謂地衝我搖搖頭:
「我早就忍夠了,她敢拿母親說事,我便將她家拆了。」
看了看身後的溫言,錦書仰著脖子問道:
「你說的,我不讓你母親為難,你便會一直護著我。為不讓她為難,我折斷了一身刺,規規矩矩做著你懂事的夫人。如今,該你護我的時候,你可會退縮?」
女婿溫言呼吸一滯,看了看錦書,又看了看病床上的我,豎起三根手指,指天發誓:
「若是其他事我不敢說,可若是為嶽母撐腰,我責無旁貸。」
他拉住錦書的手,念起曾經:
「當初我在京郊打S那個紈绔,闖下滔天大禍,母親氣得要拉我入宮請罪,父親更是二話不說拖著我就打。
「是嶽母大人不管不顧,帶著舅兄為我四處奔走求活路。託關系找證據,對簿公堂,據理力爭得了平反。
「若非如此,我豈止五十大板的過失之罪,便是要被家族舍棄,為那紈绔世子賠命的。
「嶽母大人不畏強權,舅兄更是拿前程為我贖命,這般恩情,我如何敢忘。」
掃了面色煞白的裴湛一眼,溫言又道:
「與嶽母和離,悔斷腸的隻會是嶽父大人而已。錦書乃我妻子,我自然支持你,也支持嶽母的選擇。」
裴湛被氣得不輕,惡狠狠摔碎了茶盞。
12
「這便是你教出的一雙好兒女。一個要弑父,一個連祖宗都不要了。羞煞我也,羞煞我也!
「我最恨的就是當時聽了母親的話娶了你,早知如此,就該讓你S在去漠北的路上。」
他越說越激動,甚至指著我鼻子罵:
「你滿手老繭寫不出一個像樣的字,如何能像阿瑤一般與我作丹青?便是我指著天邊的明月,你也隻會說今日是十六了,永不可說出海上明月共潮生那般的詩情畫意來。
「與你牛頭不對馬嘴,憋屈了我數十年,還以為委屈的單單是你嗎?
「配得上我的,與我能聊到一處的,唯有阿瑤而已。我追求自己的心願,何錯之有?
「粗鄙市侩,滿身銅臭,我早就看夠了也熬夠了。
「娶雲瑤,是我對自己四處漏風的人生的彌補,你休要從中作梗。
「和離?好,我成全你。」
一扇木門被裴湛踹得吱呀作響。
穿堂的風乘勢而起,狠狠拍在我身上,四肢百骸都在刺骨的寒冷裡生了痛。
可我隻覺有團火在胸口熊熊燃燒。
「風瀾,代母親跟去拿那封和離書。」
可不想,裴湛從未真心想給過我自由,早在一雙兒女圍在床側之時,便著人悄悄請了兩家親家。
事及所有人的臉面,他料定親家們為了兒女前程,也要勸我退一步海闊天空。
可他想錯了,我也是。
13
郡主端坐在我床側的圓桌旁,睥睨著院子裡的眾人,神色淡淡。
她被太後養大,被天子當作女兒般疼惜,這一生順風順水。
唯一遺憾的便是女兒沒嫁皇室,而是不顧一切嫁給了我兒風瀾。
她心裡有過怨氣,我在她府中受過許多冷遇。
即便我知曉,但也能理解。
捧在手心的明珠下嫁給了毫無助力的寒門,心痛與不甘,都是倫常。
可無論她如何刁難於我,我從未在兒女面前提過一嘴。
便是對待泠月,也隻是力所能及地用心。
到如今,她終於釋然了。
垂眸看我時,隱隱透著不忍:
「泠月都告訴我了。
「我們都不知,你是硬忍了這麼多年。原以為是有愛的,誰知自始至終都是算計。」
嬤嬤往我嘴裡塞了好些丹藥,她又道:
「你吃下這顆還魂丹,定能渡過此關。」
我感激不盡,就要起身,被郡主按了回去。
「我隻問你一句,當真要和離?」
我一愣,在泠月篤定地衝我點頭時,堅定應下:
「當真!」
當年裴家被抄,裴家男子即將被流放之際,裴母唯恐裴家絕後,匆匆將侍奉在她身邊的我許給了裴湛。
沒有郎情妾意,一個被孝道裹挾,一個被那張賣身契拿捏。
他裴湛過夠了,我白露何嘗不是?
郡主點了點頭,站起身來。
一門之隔,我聽她衝裴湛道:
「裴大人深夜請本郡主前來,是要和離的?」
14
裴湛大驚失色。
「男子三妻四妾實屬倫常,白氏善妒,竟拿和離威脅於我。
「事關大家體面,裴某不忍毀了兒女前程,才不顧臉面請諸位來勸說一二。」
一室靜默裡,唯有燭火噼啪作響。
忠勤伯夫人看了郡主一眼,才試探道:
「郡主您看……」
郡主手指在茶桌上輕輕叩響,一下一下讓裴湛提心吊膽。
好半天,才輕笑道:
「可我看,分明是裴大人另結新歡,要棄了糟糠妻才是。」
裴湛剛發出一絲聲響,郡主便笑著將一物扔在裴湛腳下。
裴湛顫抖:
「這……這是雲瑤的耳墜子,我親自送給她的生辰禮物,如何會在郡主手上?」
郡主毫不避諱:
「城郊三十裡地的桃花源裡,門口種了兩株碩大的薔薇花,我可有說錯?」
裴湛倒吸涼氣。
郡主卻突然聲音森然:
「這京城裡,日日都要S上不少人。若是城郊S個名聲不太好的婦人,也不奇怪吧?」
「你……你堂堂郡主,竟拿雲瑤威脅於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