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太太便已經為我做了抉擇。
「傻孩子,你看她的模樣?若不是落入汪府,遲早也會被別人吃幹抹淨。」
卻叫我恍然驚醒,她說的沒錯。
如今尚算安穩,我爹也安在,那些倫理道德都不能完全約束著人。
何況東邊已經淪陷,南方自詡戰事遙遠,卻總有一日也會兵荒馬亂。
在這樣的混沌之中,無權無勢、無依無靠,稍微有幾分姿色,下場都會慘不忍睹。
3
高門大戶納姨娘也比別人更多些禮數。
汪太太叫來裁縫為我量身裁剪新衣,我的手摸著那些絲滑細膩的紅色布匹,不論哪一匹都叫人覺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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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察覺出我眼中的歡喜,淡淡地提點我:
「挑幾匹喜歡的,我們汪府不苛待人。」
便似在河邊撿石子般,命人包起布匹,落下銀錢。從前一年,不,三年五載,爹也沒錢買上一匹布做衣裳。
汪太太不到一刻鍾買了六匹布,不用動針線刺傷自己的手,叫裁縫裁剪好,擇日再派人來取。
我捏緊了自己用木頭錘洗到泛白的麻布衣裳,垂下眼眸試圖遮掩。喉嚨的堵塞感卻湧上心頭,紅了眼眶。
汪太太遞過來一張帕子,繡著荷花,有股淡淡的清香。
「哭什麼?能嫁給老爺是你的福分,你要感恩戴德,也要留到新婚夜好好伺候。」
是我太激動,喜極而泣嗎?
否則我怎麼會頭昏腦漲,腦中浮現出爹耕種時佝偻的背影,莫名心酸。
我按住胸口企圖叫它平息,點了點頭。
汪府雖富貴,可用布匹做姨太的婚服,自然不似正妻那般華麗缜密,三四日便趕工完成。
婚服送到府上,汪太太在日歷上挑了個宜婚嫁的近日子,便敲定了婚期。
幾個丫鬟替我整理好衣著,又將些我從沒見過的首飾往我頭上戴。描眉畫眼,輕點朱唇。
光滑的鏡子裡倒映出我的臉,不似鄉下銅鏡那般模糊不清。燭光勾勒出鮮明輪廓,我第一次和自己對視,那汪清泉似春日梨花絢爛,內斂而羞澀,原來也能動人心魄。
卻在窺見那鮮紅的嫁衣與蓋頭時,動容止於此。
「人靠衣裝,佛靠金裝。你這樣修理一番,倒稱得上娟秀。老爺也會喜歡。」
她親手為我再點上紅唇,叫它開得更豔。眼中情緒卻與她的言語截然相反,倒映出些許我不懂的惋惜。
一頂小轎敲鑼打鼓將我一路抬進汪府,宣告蘇州:汪府汪老爺新迎了位新姨太。
汪老爺的同僚和朋友都恭賀羨慕他好福氣。
「她一個書香世家小姐,既迎合你的床笫之好,又心胸大度肯主動為你納妾。真是羨煞旁人的福分。」
「康家那位就是位沒理的主,納了個二房回來,得,撞牆自盡了。你娶了林韻算是祖墳冒青煙。」
……
為何汪太太會如此反常?
汪老爺有什麼病?又有什麼怪癖?
我在蓋頭下聽著,心跳加速,手捏緊了膝蓋骨。
直到耳邊響起磕絆的奇怪口音,很像外國人。
「景和先生,恭喜恭喜。」
旋即是很熟悉的音色,依舊如江南的朦朧細雨,攜著一抹清新,卻潮湿而悶。
「不是我,是我爹娶親。」
「汪先生……那林小姐呢?」
「在這兒,你有錢有勢就想討幾個討幾個。那些東西管得住嗎?」
聲音漸漸遠去,似是賭氣跑了。
我偷偷掀起蓋頭的一角,汪景和已經沒了蹤影,隻剩下一個五官凌厲得有些可怖的洋人。
旁邊的女子說著我聽不懂的洋文,笑得很燦爛,那洋人也滿眼憐香惜玉。
我仔細瞧去。
和洋人在一起聊天的是……汪太太?
夜漸漸深了,兩個丫鬟攙扶著送我進汪老爺的房間。今夜裡外都點著燈,燭光一直透過窗戶延伸到窗外。
我深吸一口氣,掀開蓋頭。
對上那四四方方雕刻精美的檀木架子床,消瘦到臉頰凹陷的汪老爺,手裡架著根長長細細的黑煙管,正吞雲吐霧。
雲霧籠罩使一些東西模糊,卻遮不住袒露的胸襟,密密麻麻的黑點清晰可見,已經多到粘連成片。
那條長辮子垂落到地上,隻見烏黑眼圈的眼睛直勾勾瞧向我,嘴角勾起一抹詭異的笑。
咳嗽著向我招手:「春明,過來。」
我邁著步子向他靠近,卻顫抖得如同被厲鬼催命,鼻腔被濃濃的煙味塞滿,也嗆得我開始咳嗽。
「知道怎麼伺候人嗎?」
他冰涼的手拉住我,骨頭還有些硌人。叫我咬著牙在心底默念佛咒,才能控制住想拍開手逃跑的心。
「不知道。」
「今夜學,明夜便會了。」
他拍拍手,我順著他的視線望去,門口站著的竟然是汪太太。
她換了一件旗袍,容貌依舊豔麗張揚,可那樣頹廢的神情,卻搶先抵達人的眼底。
每往這裡走一步,染紅墨的白蓮便凋謝一瓣,直到匍匐在汪老爺身上,我見那花兒全謝了。
她所有的矜貴、驕傲、不可方物,都碎裂在那些連妓子做來都顯下流浪蕩的舉止中。而汪老爺咯吱咯吱地笑,將她的痛苦當作歡愉的解藥。
令人凍結般的惡心,控制住我呆愣地一動不動。
「別光看,要學。明夜你要記得,這樣才能將老爺伺候好。」
淡漠而疏離的聲音擊潰了我旁觀者的脫離,這樣可怖的折辱,我明日要復刻著演一遍。
若汪老爺高壽,今後數十年都要日復一日地循環往復,直到我如同她一樣麻木。
最後,汪老爺滿嘴黃牙,心滿意足地摟著汪太太那張白皙細膩的面龐,深嗦了一口,如同判官點評。
「你做得很好,辛苦了。」
枯瘦的頭顱往後一癱,轉頭深沉地睡去。
汪太太擦掉臉上的口水,毫無波瀾地掠過我身邊離開時,我抓住她的手腕,此刻依舊渾身顫抖,回不過神來。
「您……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今後他也是你丈夫,你就要盡一個妻子應盡的責任,伺候好他。明白了嗎?」
我做不到。
我原以為自己能忍受一切,換取個過好日子的機會。
可直到今夜,親眼目睹它的殘酷,才發現自己並沒有那麼想如行屍走肉般活著。
「當一個妻子,真的要做到這種地步嗎?」
「閉嘴。」
她狠厲地看向我,而後告誡。
「夫為妻綱。你既然已經嫁了,他就算是條狗,你也得跟著吃屎,明白了嗎?」
此刻我才敢確定。
林韻,原來林老探花的三女兒便是汪府的汪太太。
我在鄉下時聽的傳言並非虛無。
林老探花家有三個女兒,個個學識匪淺,貌美如花。
隻是老大嫁給軍閥,被軍官毆打致S,林老探花罵她活該,不會討好丈夫。
老二嫁給富賈,商人寵妾滅妻,林老探花勸她大度,要將寵妾的孩子視如己出。
老三出嫁大官時,林老探花便跟在花轎前叮囑:「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丈夫便是你的天地。你夫家是高門大戶,切記莫辱了你丈夫清白好名聲。」
我和爹在鎮上聽說書人講這故事時,爹便皺著眉頭難以忍受:「純民,你說這算什麼爹呢?」
是啊,我爹連多一口吃喝,都念著我。
哪怕他隻是田間地頭裡的一個農夫,從未走出過比鎮更遠的地方,也不了解外面那些翻天覆地的新思想和新變化。
4
春夏交替的江南總是多雨的。
第二日外頭便淅淅瀝瀝地下個不停,打在屋檐上噼啪,掉在池塘裡滴答,蹦到石子路上哗啦。
有人做好飯菜送到我的屋子,是清蒸鱸魚和小炒青菜,底下還額外附贈了盤梅花狀的糕點。
我趴在窗邊看細雨,嘴裡咬著桂花糕,糕點入口即化,甜而不膩。
雨日不必擔心風吹走房頂搖搖欲墜的稻草,不必慌張地拿出破陶瓷碗接漏水,不必憂心雞生涼病,不必關注田裡的秧苗是否安好。
窗外竹柳搖曳,涼風拂面,原來這才是那些戲曲詩詞裡的煙雨江南。
我應該覺得幸運幸福,隻是昨夜的香豔齷齪圖景反復橫跳,穿插爹在那漏風漏雨的茅草屋受難的片段,便輾轉難安。
雨聲窸窸窣窣,掃過焦躁的思緒,千言萬語凝成一團,令人不禁困乏。
許是松懈時刻總短暫,從前雨日,我總覺得它如此漫長,長到好似永遠都無法結束。
可才趴在桌子上小憩了一會兒,再睜開眼睛,天已經快黑了,丫鬟拍著我的肩膀,急迫地喚我快去老爺房裡。
她替我拿起門後的灰白油紙傘,敦促著我出門:「這是你和老爺的第一夜,關系到你後半輩子,可不能馬虎。'
後半輩子,我真的就要這麼過完一輩子嗎?
想著想著便已經走到長廊的盡頭,須撐開油紙傘,穿過有些泥濘湿滑的石子路,繞去那房裡。
他昨夜那樣厲鬼一樣的臉反復叫囂,眼見林韻將自己的花蕊打磨成粉,灑進那醜陋不堪的軀體。
「不。」
雨還在下,砰砰地打在油紙傘頂,繡花鞋踩在石子路上,被濺起的雨水打湿。我捏緊了傘柄,開始往反方向走。
往我初入汪府時的後門走。
匆忙間芭蕉葉劃過我的腰間,香囊聞聲落地,我沒有回頭,任由它被雨水和泥土吞噬。
雨夜中狂奔,卻直到走到有亮光的地方,看見有人在巡邏,渾身冰涼。
汪府是大戶人家,多少人覬覦裡頭的財物珍寶,深夜裡後門又怎會無人看守。
與我的恐懼幾乎同一時間到達的,是汪老爺派來尋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