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關機,將手機丟到一邊。
安靜的氛圍隻存活了十五分鍾。
門響了。
18
開門的是他。
站在門口不進來的也是他。
林慕然無措地扯扯袖口:「我就是回來看看你還在不在。」
他就像個強迫症患者。
房門反鎖的畫面還沒有從腦海裡消散,窗子怎麼推也推不動的巨大摩擦感仍舊停留在手心,卻要反復從臥室走去客廳,一遍遍確認它們已經關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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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有這樣神經質的舉動才能稍微減弱內心的恐懼和焦慮。
可我此時自顧不暇,無力排解別人的不安。
「看完了就回酒店吧!」
林慕然輕輕點頭。
門關上了,人卻不一定遠離。
十分鍾過後,我突然開門。
林慕然靠在門邊,驚訝地睜圓了眼,嘴唇嗫嚅幾下,一個字都說不出口,生氣又委屈地望著我。
「我真的沒辦法離開你,我就是想待在離你最近的地方。站在門口不礙你的眼,不吵你的耳朵也不行嗎?」
過去十年間,我們從未發生過像今天這麼嚴重的矛盾,架都沒吵過。
每次在小問題發展壯大前,我們都能及時溝通解決。
所以這也是我第一次發覺原來林慕然如此難纏,以至於令我感到窒息。
憤怒的情緒壓抑到頂點,就會以攻擊的形態噴薄而出。
「我們不合適,分手吧。」
林慕然的精神有些恍惚,仿佛沒聽懂我在說什麼。
目光空蕩蕩的,像是在看我,又像是透過我望向我身後的透明落地窗,整個人一動不動地杵在原地,好似被亂線纏S的木偶。
我提高音量:「我說,我要和你分手。」
淚水一瞬間湧進他的眼眶,林慕然呼吸急促,胸膛起伏得厲害。
我冷淡地別過眼。
「梁纓,」他勉力壓住哭腔,聲音仍略微發顫,「你不可以不要我。」
「沒什麼可不可以,隻有我想不想。」
「你對待我不能總這樣任性。即便我是你的一本書,十年了,我的每一頁都印著你的指紋,每一行都塗滿你的筆記,寫著你的批注。我都不屬於我自己,我徹底屬於你,你要對我負責。」
我沒有反駁什麼,徑自去書房拿走一摞檔案袋,裡面是我的各種證件。
門口,林慕然一下拉住我的手腕:「你要走?」
「這是一個任性的人應有的表現。」
19
我都做好肢體衝突的準備了,林慕然卻沒有追過來。
電梯緩緩合上,他依舊木然地呆在門口,一眨不眨地凝望著我消失在他的視野裡。
渾身軟綿無力,我靠在轎廂後壁,懊惱地閉閉眼。
出了電梯,我一邊往外走,一邊給林慕然打電話。
等到我以為要聽到「無人接聽」的提示音時,他終於接了。
林慕然沉默不語,呼吸聲都幾近於無,緊張的氣息快要透過聽筒漫到我耳邊。
「對不起——」
「我不要你道歉,你也不要和我提分手。」他有些激動地打斷我,「梁纓,我不要跟你分手。」
「我打電話不是為了分手。我想告訴你,我剛才在氣頭上,分手是氣話,不是我的本意。」
林慕然難掩哽咽:「那你在哪兒?我去找你,我們結婚好不好?」
我放柔語氣,耐心地說:「我會和你結婚,但不是今天,我不希望我們在法律上的結合演變成爭吵和安撫的結果。
「我們兩個的情緒都不穩定,再一起待下去隻會引發更大的爭執。我需要獨處,你則是需要我的陪伴,我們調節情緒的方式不兼容。
「所以,我要暫時脫離和你有關的環境,為了我們能盡快和好團聚。」
他落寞道:「幾天,你需要離開幾天?」
「不超過三周。」
電話那頭沉靜下來,林慕然許久才苦澀地開口:「你真的……會回家嗎?」
「我會。」
20
我和林慕然分居兩處,每天隻在微信上進行三言兩語的簡單對話。
內容不外乎是否安全到家,有沒有按時吃飯睡覺……
下班後,我收到一條取件短信,地址在以前的住處。
驀然想起曾給我發過短信的時光郵局。
仔細回憶,我和林慕然畢業旅行的時候還真寫過明信片。
我半信半疑,也滿懷期冀地開車過去。
記得當時我們都留的是舊地址,可我報了林慕然的手機尾號,卻沒有他的快遞,想來是收到短信後改了地址。
我拆開我的一看——
時光郵局發錯了,我拿到的是林慕然的。
寫了滿滿三張。
「老天爺,謝謝你把字條傳到纓纓手裡,謝謝你幫我踏出第一步。如果不是你,直到畢業我可能都沒勇氣和她說話,何談向她表白,做她的男朋友?
「這兩年我常常想,我的幸福是不是來得太容易?我很怕你突然收回。既然你要把我變成天底下最快樂的人,那就拜託你永遠對我心軟。
「我的心願很貪婪,我也明白每天有千千萬萬的人向你許願。如果你忙不過來,麻煩把我的願望轉交給月老——請一定保佑我和纓纓永遠相愛。」
林慕然寫下這些文字時,藏著掖著不準我看。
雖然我壓根兒就沒想過窺探他的隱私。
倒是他一個勁兒問我。
「和我有關嗎?
「一定有我的名字吧?
「纓纓對未來的展望肯定有我的一席之地吧?」
……
當時在明信片上寫的什麼呢?
我的那張應當寄給了他。
半個月了,也該回家問問了。
我撥打林慕然的號碼。
「嘟」聲緩慢規律,心跳聲急促紊亂。
五十秒,電話接通——
「你好,請問是林慕然的家屬嗎?」
21
對方是市醫院住院部心身醫學科的大夫。
也是林慕然的主管醫生。
從醫生辦公室出來,我還是惝恍得厲害。
因為我,林慕然患上急性應激障礙。
雖然是短期心理障礙,一般不超過一個月,絕大多數患者在及時幹預下都能恢復正常生活,但林慕然症狀重,病程也不短,已經超過兩周了。
再發展下去,很可能轉為創傷後應激障礙。
他主動就醫,積極配合治療,說住院就住院。
但在籤署入院知情書時卻表現得非常抗拒。
抗拒寫下家屬信息。
如果不是生病後記性太差,將手機遺忘在醫生辦公室,而我又恰巧打過去,醫生也聯系不上我。
我走到病房的時候,林慕然背對著門口,站在窗前。
這裡的窗戶安裝了限位器,隻能打開小孩巴掌寬的縫。
他倚靠著牆,吹著這春夜狹窄的晚風。
我敲門,他沒有反應。
我說話,他沒有反應。
周遭一下陷入沉默,林慕然受驚似的回過頭。
看見是我,驚恐頓時消失。
整個人淡漠極了。
仿佛下一秒就要化成一縷慘白的煙霧飄出這窄窄的窗隙,飛向又高又遠的天空。
林慕然不緊不慢地走向我。
毫無波瀾的眼睛始終凝注我,注意力卻不曾集中在我身上,似乎碎成一片片,零落到天涯海角去了。
他關上病房的門,將我攔在外面。
我轉身離開。
沒走兩步又折回去,推門向他解釋一句:「我去樓下小賣店買些陪護用的東西。」
「你回去吧,我不用人陪。」
「可是我需要你陪。」我把包放到他病床上,示意不會拋下他,「等會兒就回來。」
他把包掛到門外的把手上:「我不想看見你。」
「行,如你所願,我走了。」
我繞到他病房樓下的位置,抬頭仰望三樓的窗戶。
窗前的人影一閃而過。
22
我提著洗漱用品和橘子回去時,林慕然不在,串病房去了。
病友阿姨盤腿坐在病床上,他並腿坐在人家床尾的小板凳上。
兩顆腦袋以相似的角度昂起,聚精會神地盯住牆上小電視的苦情狗血婆媳劇。
筋骨貼的廣告都出來了,兩人還是一動不動地望著 480p 清晰度的電視。
我剝下一瓣橘子塞他嘴裡。
林慕然無意識地咀嚼,好像我這時候給他喂頭他最討厭的蒜進去,他也會吃下。
我正給阿姨扒橘子皮,林慕然忽而對著垃圾桶幹嘔。
阿姨蹭地搶走橘子皮塞他嘴裡,身形快出一道殘影。
「這小伙子愛吃皮,一吃橘子就吐,這幾天吃遍了全病區的橘子皮。」
他目前吃不了橘子,我隻好把這個缺失一瓣的橘子送給阿姨吃。
林慕然視我為無物,和阿姨道過晚安,約定明晚繼續一起看電視劇後,獨自回病房去。
「你現在喜歡吃什麼?我去給你買。」
他躺進被窩裡,蒙住頭,悶悶地說:「走吧!我什麼都不用,也不用你守著。」
「我去開水房打水,五分鍾內回來,洗漱完再睡覺吧。」
我拍拍他被子下的腿。
被子裡的長條人形物體蜷起腿,縮成一大團。
「好吧,我不碰你就是了。」
八點,九點,十點……直到凌晨一點,他還藏在被窩裡。
不憋得慌嗎?
我躡手躡腳地坐起來,打算偷偷把他的被子往上提一提,透透新鮮空氣。
陳舊的陪護床發出一丁點細微的響動,被子猛地掀開。
林慕然定定地看著我:「你要去哪兒?」
23
「我不走,就是怕你憋壞了,想給你透透風。」
林慕然不言不語,仰著頭,眼睛水潤潤地瞧著我。
他悶出一腦門的汗,脖子也湿答答的。
「我可以給你擦擦嗎?」我問,「不拒絕就是答應嘍?」
我兌好熱水回來,他仍是保持著仰臉的姿勢。
我抬手在他面前晃晃。
他不眨眼,也不說話,直愣愣地端量我。
「不認識我了?」我彎下腰,微笑著與他對視,「我是你老婆,梁纓。」
播放鍵按下,林慕然不再靜止,淚水乍然蓄滿眼眶。
「對不起,我……我不太記得今晚發生的事了……好像是送人了,但是……可以不要把橘子給別人嗎?橘子是我的。」
我趕緊翻出藏在櫃子最裡面的橘子放進他懷裡。
林慕然緊緊抱住袋子,卻說:「我不要它們,我要你剝好的。」
剝當然能剝,問題是他不給我。
誘哄強搶都沒用,我直接從袋子底下撕個口子,硬掏了個橘子出來。
「你要吃皮,還是吃果肉?」我不確定地問。
林慕然不回答,失神地數起我的睫毛。
我一瓣瓣地吃著橘子,直至唇齒間彌漫出酸甜的味道,立馬捧住他的臉吻他。
林慕然被動地吞飲著橘子的滋味。
分開的一瞬間,他仰直脖頸追隨我遠去的唇。
我將橘子瓣塞進他微張的嘴裡。
他嚼了嚼,沒再幹嘔,眼巴巴望著我手裡剩下的。
全部吃完後,低下頭,澀然開口:「你會嫌棄這樣脆弱的我嗎?你的一點風吹草動就能讓我潰不成軍。面對你,我好像永遠都堅強不了。」
我彈他腦瓜崩:「我是第一天認識你嗎?」
林慕然吃痛,一把握住我手腕,報復性地咬我食指尖。
我另一隻手揉亂他的頭發,哄著說:「不嫌棄,不嫌棄,就喜歡你對我脆弱,你最好隻對我脆弱。」
緊實的牙關松了力道,輕柔鉗住我的指頭,撒嬌似的磨起牙。
「纓纓,你猜我怎麼發現自己病了?」
我滿心酸澀,搖搖頭。
「你走之後,我沒有想你,一分一秒都沒有,我就知道我病了,病得不輕。」
我撫著他側臉問:「那現在呢?」
「我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