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書房有兩份放妻書。
一份給我,另一份給他的發妻。
給我那份寫著一別兩寬,各自歡喜。
給她的那份,洋洋灑灑道盡情意,卻不舍得真正下筆放妻。
1
按我朝律法,妻年五十無子,丈夫可休妻。
如今,我五十歲,不曾孕育子女。
夫君拿出二十年前就寫好的放妻書,收拾行囊,毫不留戀離了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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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見到他,已又是一年清明。
今日清明,京城到處都是結伴踏青的年輕男女。
和離後,我許久不曾出門了,忽然想出去透透氣。
丫鬟春桃對我百般阻撓,斂眉一問才知道今日清水河畔出了一件大事。
宋序封嗓二十年後,再次出山為發妻唱曲兒。
宋序是我的前夫。
他年輕時,是京城有名的唱曲伶人。
但我不是他的發妻。
他的發妻是京城一位民間扇師,專門為女子做團扇。
春桃試探詢問:「夫人,今日就不出門了吧?」
我裝作不在意一般微笑:「無妨,我與宋序是和離,不是仇人,不用躲著他走。」
但真見了宋序為發妻唱曲,我還是心如刀割。
幾個月不見,宋序不再像和我在一起那般清瘦了,雖已五十多歲,他倒是越活越精神,整個人都鮮活起來。
清水河微波蕩漾,他邊唱邊目光灼灼地看著身邊人,女人被他看紅了臉,拿起香扇輕輕拍他一下,然後又揚唇輕笑,露出兩顆梨渦。
聽曲的年輕人都在豔羨他們白頭到老的愛情,我看著看著,眼睛有些酸。
我第一次見宋序,也是清明時節的清水河畔。
那時候,他二十歲,ţű₊在京城名伶中還沒有名氣。
而我,則是正在議親的世家貴女。
我及笄那年,出了些意外,受了驚嚇,一直拖到十八才議親。
家裡給我物色的夫婿是曹濟,曹家長子,也是家中獨子,隻有妹妹,沒有弟弟。
曹濟與我算是門當戶對,長相英俊,在朝中也有職位,在大家眼中,我們算是天作之合。
當年,我對這門親事也很滿意。
曹濟行事端莊大方,事業有成,家中沒有通房,於我而言,算是一樁好姻緣。
2
那天,曹濟約我去踏青。
我們像尋常百姓家的青年男女一樣,並肩而行。
宋序在唱曲,我們被他的聲音吸引過去。
他雖是低賤的伶人,但氣質和嗓音,倒還真像京城那些世家公子。
宋序見我們走近,便停了歌聲,開口道:「小姐,可要買一把團扇?」
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是一個小攤,上面擺著各種各樣的團扇,像是女子的手筆。
我問:「是公子做的嗎?」
宋序臉上掛著淡笑:「皆為鄰家妹妹所做,她有事離開,由我代為叫賣。」
那時候,她還隻是宋序的鄰家妹妹。但宋序說起她時,那個寵溺的笑,真是叫人羨慕。
我正想再說,曹濟卻拉了拉我的衣袖:「容安妹妹若是喜歡,我們去鋪子裡買更精巧的。」
宋序沒有因這話外的嫌棄紅臉,而是不卑不亢又唱起了曲。
我和曹濟的關系,因賞春踏青突飛猛進。
這之後不久,我就與曹濟成了親。
傳言說得不錯,曹濟沒有通房,更沒有小妾,公婆待我雖稱不上熱情,但也沒有多加磋磨。
成親一年多,我一度以為自己命好,會幸福一生。
直到曹濟的小廝慌慌張張進來通傳:「少爺在回春樓,打了一個唱曲的,快要打S了,夫人您快去看看吧。」
回春樓,是京城最大的買春地。裡面女妓男倌都有,可滿足男人的不同需求。
曹濟怎會去那種地方?
小廝又跪地磕了幾個響頭:「夫人,回春樓有不少少爺的政敵,這要是被有心人參上一本,對少爺影響就大了!您快去勸勸吧!」
我隻好把心中的異樣壓下,匆匆隨小廝去了回春樓。
3
我到的時候,曹濟已經停手,被打的人鼻青臉腫,但我還是一眼認出了那人。
是宋序。
宋序渾身是傷,但仍將一位女子護在身後。
他說:「曹公子,陳菱不是回春樓的姑娘,她是我的妻子,您不能強搶民女。」
曹濟躺在太師椅上,腿放在八仙桌上嗤笑:「良家女子來回春樓做什麼?難道不是想趁機認識達官顯貴?一個破唱曲的,你問問她,她願意跟你還是跟我?」
我還是第一次見這樣的曹濟,他咄咄逼人,居高臨下,那張英俊的臉忽然變得面目可憎。
陳菱從宋序身後出來:「我來回春樓是做生意,與你何幹?」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她的臉,很美,美得不可方物。
可這樣的世道,無錢無勢的女人若是長了一張美麗的臉,不是福澤,是災禍。
曹濟兩眼放光:「你要跟了我,我可破例納妾。」
「夫君。」
曹濟聽到我的聲音,猛地回頭,但是眼裡ťü₂沒有半分心虛:「你怎麼來了?」
「這裡人多眼雜,小心給人落了話柄。」
聽了我這話,曹濟才稍稍收斂,問我:「可是在這裡看到了什麼人?」
我伏在他耳邊輕聲道:「王侍郎,正在對面雅間。」
我是騙他的,王侍郎是他升官路上的對手,隻有搬出這麼一個人,他才能乖乖回家。
曹濟先我一步離開,理所當然地讓我收拾爛攤子。
我給宋序拿了三錠銀子,又買了一把陳菱的團扇,算是賠罪。
陳菱做的團扇,精巧至極,扇面繡的花樣也豐富多彩。
隻是她繡的都是鴛鴦之類,談情說愛的意象,為節省成本,扇面用的香料也有些劣質。
所以她的團扇都是賣給青樓姑娘或者普通人家,世家女看不上她的扇子。
我今日在這買一把,也算是給她做了宣傳,世家女買過的團扇,想來她今日的團扇生意應該不會差。
4
陳菱與宋序對我千恩萬謝,看客都說我賢惠不善妒。
可隻有我自己清楚,這是我噩夢的開始。
我竟不知,曹濟是這回春樓無數姑娘的恩客。
曹濟不納妾,無通房,竟是因為他偏好煙花女子的開放與大膽,並不喜良家妾的無趣與木訥。
我幻想的婚姻是舉案齊眉,理想的丈夫是清風霽月,潔身自好。
今日走一趟回春樓,打破了我一年以來的幻想。
回府之後,我期待過曹濟的反應,慌張或者解釋。
但是都沒有,他無比平靜:「今天辛苦了。」
我嗫嚅著,十分艱難地開口:「沒什麼要解釋的嗎?」
「解釋什麼?我從沒想過把她們納進府惹你煩心,還不夠好嗎?
「我成親前就這樣,沒道理為你改變。
「你今天做得就很好,尹容安,別犯糊塗。」
我哭了很久,甚至開始羨慕起陳菱。
聽說她和宋序都是孤兒,從小相依為命。
宋序長得好,嗓子好,老名伶看他是個苗子,讓他拜師學藝。
陳菱呢,就跟著老名伶的妻子學做團扇。
他們兩個人,從小過得清貧,但這種相依相守的感情,卻是我可遇不可求的。
宋序看陳菱的眼神,和他保護陳菱的動作,讓我羨慕,又想擁有。
可惜,尹家最看重名聲,他們不會讓我與曹濟和離。
況且,在父親眼裡,曹濟尋花問柳,不過是世家男子都會做的事。
我這一生,大概是要磋磨在曹濟身上了。
不過,我沒想到事態發展這麼快。
5
曹濟對陳菱念念不忘。
第二天,曹濟買空了陳菱做的團扇,像垃圾一樣搬回府上。
隨即,他讓人放出流言。
一邊說自己買空團扇隻為博美人一笑。
另一邊又汙蔑陳菱見利忘夫,以賣團扇的名義私會曹濟,二人早有了苟且。
曹濟很懂女人最怕什麼。
宋序已經是小有名氣的伶人,無論身份多麼低微的男子,都無法忍受自己的妻子與別的男人的八卦傳得沸沸揚揚。
曹濟以為搞臭陳菱的名聲,宋序就會休妻,陳菱走投無路,隻能找他。
他真是小看了陳菱和宋序。
宋序曲兒唱得好,作詞也是一絕。
他把曹濟的所作所為化用典故寫成詞,編成曲,在回春樓唱了好幾天。
曹濟幾乎顏面盡失,有心人利用此事,給他的事業使了絆子。
皇帝聽說此事,態度不算好,評價一句:「任人唯賢。」
曹家因皇帝一句話跑斷了腿,才堪堪保住官位。
這事鬧得實在大,就連我那在宮裡做淑妃的姑姑也聽說了。
姑姑說皇帝不喜曹濟,以後恐怕有更大的災禍,勸父親趕緊讓我與他和離。
父親隻是坐在正廳,淡淡道:「賢婿官位已經保住了,不必驚慌。」
6
曹濟官場的事情穩固之後,派人燒了宋序家,又打斷了宋序一條腿。
走之前揚言會讓宋序生不如S。
他也單獨找過幾次陳菱。
他讓小廝支開宋序,然後堵住陳菱的去處,妄圖霸王硬上弓,甚至用宋序的性命威脅陳菱就範。
幾次雖都被陳菱巧妙化解,但這樣終歸不是辦法。
宋序求我為陳菱安排一個曹濟找不到的去處。
曹濟這樣家世的人,就算離開京城他也能找到。
唯一稱得上安全的地方,隻有皇宮。
我看著宋序:「我姑姑在宮裡做淑妃。」
宋序眼神微顫Ŧű₍:「隻有這一個去處嗎?」
我點點頭:「曹濟家再有身份,手也伸不進皇宮去。」
陳菱忽然問我:「他很怕宮裡的人嗎?」
我笑:「那是當然,他就是因為皇帝四個字,差點丟了官。」
陳菱忽然眼神堅定,朝我跪了下來:「尹小姐,能否讓我去淑妃宮裡做個小宮女?」
我同意了,陳菱對我千恩萬謝,還請我照拂宋序。
宋序抓住了她的手,她朝宋序笑:「二十五歲就能放出宮了,沒事的。」
宋序雙目赤紅,拖著已經瘸了的腿,像是在告別:「阿菱,宮裡兇險,千萬保全自己。等你出來,我保證,事情就解決了。」
他說著,沉默了一會兒,復又開口:「一定要平安出宮,到時候,如果找不到我,就別等我了。」
陳菱打他:「說什麼胡話?」
宋序沒再說話,隻是轉身跪地謝我。
他們把我當成了恩人。
可是我心裡極不平靜。
陳菱生得實在美,美到姑姑對這麼一個身份幹淨又好拿捏的姑娘生了別的心思。
如果宋序知道了實情,還會感謝我嗎?
7
姑姑沒有食言。
送走陳菱後不久,我也與曹濟和離了。
我不知道姑姑是如何做的,隻記得她以省親的名義回府,那天她摔碎了父親書房一個花瓶。
再然後,我聽到父親冷哼一聲,隨即又嘆口氣,默許了姑姑的安排。
但我並沒有完全自由。
得知是我送走了陳菱,曹濟並未與我善罷甘休。
他大放厥詞,說我嫁給他前就被男人玷汙,是他不計前嫌娶了我,我卻因為善妒破壞他的好事。
我曾提過,及笄那年出了一些意外,受了驚嚇,拖到十八才議親。
這個意外就是與外男有了肌膚之親。
外男是因科考進京的書生,在朝中是個小官,一直想拜進父親門下。
父親說此人聰慧有餘,但心術不正。
父親看人不錯,此人心術確實不正。
此人不滿足父親對他那點提攜,多次暗示想求娶我。
但這人還是不了解我父親,我父親不信寒門贅婿會知恩圖報,他隻相信豪門貴婿的生來體面。
被無情拒絕後,此人動了歪心思,某日登門拜訪,趁人不注意私闖我的後院閨房。
世間男子總是將別人的東西看得如此重要,比如女人的名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