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說是與我敘舊,姑姑卻一直跟我講陳菱。
姑姑說了很多陳菱進宮以來的事,比如她臉上為什麼會多出一道疤。
在她察覺姑姑有意讓她在皇帝面前露臉時,就發現了姑姑的意圖。
「你猜她什麼反應?」
我搖搖頭。
姑姑笑了,笑得很開心:
「她什麼也沒說,本宮以為她也想伺候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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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不想成為皇上的女人呢?
「本宮診出有孕那天,皇上來了。
「本宮命人給陳菱好好打扮了一番。
「她跪地謝恩,謝本宮看重她,說什麼不會忘了本宮提攜的恩情,永遠是本宮的奴婢。
「接著,她就說,想親手為本宮煎安胎藥,恐怕以後再也沒有機會了。
「隻是藥沒端來,她先被燙傷了,據說是不小心摔倒,臉正摔到了藥罐邊緣。」
我沒說話,隻是靜靜聽。
聽得出來,姑姑很喜歡她。
姑姑拉著我的手,像是在跟我說話,又像是喃喃自語:
「可惜了。
「皇上很喜歡那張臉。
「憑那張臉,日後給個嫔位也說不定。」
說著,姑姑好像察覺自己話太多了,又把話題拋給我:
「容安,你有什麼想問的嗎?」
「我……曹濟的事,是姑姑做的嗎?」
姑姑頓了一下,然後又恢復正常。
「是她自己。
「皇上看上的女人,侍寢前突然毀容,總要給個交代。
「她自己跪倒御前,說了她入宮前種種,又說自己想起家兄被曹濟威脅,心神不寧才誤了事,毀了容。」
我的表情有些驚訝,姑姑看著我,笑著說:
「你也覺得她膽子大,對吧?
「她利用了皇上的心理,皇上喜歡那張臉,她就毀了那張臉。
「當一個一切唾手可得的帝王,得知自己的美人因為另一個卑賤男人而毀容時,他會把這種得不到的遺憾化成怒氣,發泄到那個男人身上。
「男人對女人的佔有欲,不亞於權力。
「美人是皇帝的,欺負美人就是在挑戰皇帝的權威。」
15
姑姑又說了很多。
陳菱刺繡好,姑姑特許她跟著宮裡的繡娘學習;每次皇上賞些什麼樣式做工精巧的扇子,姑姑也會賞給陳菱,讓她學習。
陳菱也幫了姑姑很多。
說起這個,姑姑臉有些紅,臉上甚至展露了感激的情緒。
要知道,姑姑自從成了淑妃,已經鮮少表露明顯的情緒了。
「容安,陳菱是很厲害的女人。
「如果她有我們的家世,進了宮,就是皇後也做得。」
姑姑給了陳菱這麼高的評價,我越來越好奇陳菱都幫了姑姑什麼。
見我越發好奇的眼神,姑姑湊到我耳邊:
「她教本宮唱曲,那些閨閣之中的小調,也跟本宮說了些青樓妓子的本事。
「世家女多端莊持重,但男人哪有不愛奔放的。
「這些東西,倒真讓本宮與皇上濃情蜜意好一陣。」
是啊,曹濟也喜歡這樣的。
可是我不懂,這些東西,姑姑若是想學,找些異域進貢的舞姬也能學得。
隻因這些奇技淫巧,便能讓陳菱得姑姑歡心嗎?
「容安,你知道曹濟喜歡浪蕩女時,有想過放下身段討好的念頭嗎?」
「當然沒有,我尹家女,怎麼會與那些娼妓一般……」
我脫口而出,說了一半又停住了。
我真是嘴快,姑姑學了這些狐媚手段,我在這義憤填膺算什麼?
偷偷瞧了瞧姑姑的臉色,她並未生氣,反而對我這番話在意料之中。
我這才小心翼翼地說:「當時……沒有。」
「起初,本宮與你一樣,也是這麼對陳菱說的。
「可你知道陳菱對我說了什麼嗎?」
我低下頭:「容安不知。」
姑姑露出欽佩之情:
「她說女人不要自我矮化。
「本宮是皇上的女人,追求的不是寵愛,是家族榮寵,是權力。
「用手段獲得權力,不是卑賤。
「男人官場沉浮的手段,不比宮裡高明多少。
「怎麼男人弄權叫深謀大略,女人就成了心機和狐媚?」
16
從皇宮出來回府的路上,宋序看起來失魂落魄的,他什麼都沒說,也沒給我多餘的眼神,獨自回了自己的房間。
第二天晚上,宋序邀請我坐在院子裡喝酒。
「十五的月亮十六圓。」
宋序抬頭望天,說了這麼一句。
我喝了酒:「是啊。」
他也一飲而盡,我們都想拿酒,兩隻手不小心碰在一起,我像是被燙到一般收了手。
我臉有些紅,他沒什麼反應。
他給我倒了一小杯酒,給自己倒滿,看到了我發紅的臉,他說:「尹小姐不勝酒力,少喝為好。」
他的意思我明白。
「但願人長久,千裡共嬋娟。」
月光皎皎,他修長的手拿著酒杯,仰頭,一飲而盡,渾身散發著落寞,像是遙不可及的謫仙。
這句話不是說給我聽的,可我心跳控制不住加快。
我也喝掉了杯中酒。
我們不知道喝了多少杯,宋序臉上也染了一層薄紅。
他倒酒的時候,忽然視線與我的相接。
他盯著我,眼神專注:「阿菱。」
我想,他應該是醉了,我與陳菱並不相像。
可如果他醉了,我也願意扮演片刻陳菱。
他不再看我,自顧自說著:「我與阿菱,是在圓月下結為夫妻的。」
原來他沒醉。
接下來他酒喝得少了,一直說著他和陳菱的事。
他說,那年中秋,他和陳菱在月光下,喝了交杯酒。
四目相對的時候,他產生了一種遇見陳菱前從未有過的感覺。
兩情相悅的情愫,比酒更醉人。
不知不覺我喝了很多酒,身邊的一切都變得不太清晰。
隻有宋序的聲音回蕩在我耳邊。
「他們都說我愛的是阿菱的美貌。
「可我在回春樓,見過無數貌若天仙的姑娘。
「阿菱真正寶貴的,是她的自信和自愛。
「我唱過很多曲兒,痴男怨女的,始亂終棄的。
「隻有阿菱說曲裡的人太局限在小情小愛。
「我們成親那晚,我說隻愛她一個。
「她說不需要我隻愛她,我可以愛唱曲,愛寫詞,她隻是我所有愛中的一部分。
「她還說,如果人把愛隻傾注在一處,會患得患失,會作繭自縛。
「阿菱馬上二十五歲了。
「可是她昨天跟我說,她好像出不了宮了。」
17
沒錯,姑姑昨天說,她想留下陳菱陪著她,因為深宮太寂寥,而陳菱又是一個精神力很強的人。
可是陳菱畢竟幫了姑姑很多,她有些不忍心。
她問我喜不喜歡宋序。
我點了頭。
這個動作,或許再一次改變了陳菱的命運。
宋序一定猜到了一切。
我為了和曹濟和離,把陳菱送進了宮。
陳菱靠自己擺脫了成為皇帝女人的命運,卻又被姑姑強行留在宮裡。
上位者總是能隨意改變下位者的命運。
「我們和離吧。」
宋序一句話讓我瞬間清醒。
我搖搖頭:「父親不會同意的。」
「我也可以去跪,去求。」
「沒用的,尹家顏面最重要。」
他沉默好一會兒才開口:「尹容安,你要讓自己蹉跎在兩段失敗的婚事裡嗎?」
我想笑他天真:「宋序,我沒得選,自始至終。」
其實我還想問他,我沒得選,但他可以。
陳菱不能出宮,他為何不能試著愛我,拯救我失敗的婚事呢?
我盯著那壺酒,打開蓋子一飲而盡。
頭有些疼,視線有些模糊,心中卻升騰一股勇氣。
「宋序, 你能不能……」
宋序拿出的東西讓我的後半句咽了回去。
那是一紙放妻書。
「按我朝律法,妻年五十無子, 丈夫可休妻。」
18
那夜的事我記不太清了。
依稀記得我與宋序各自回房後,宋序屋裡的燈亮了一夜。
轉天清晨,婢女去服侍他洗漱,發現他趴在桌子上,胳膊下有張紙。
婢女不識字,她說上面密密麻麻, 還有姑爺的淚痕, 淚痕暈開了墨,整張紙看起來髒兮兮的。
19
清水河畔唱曲聲突然停了。
一個中年女人的聲音傳來:「小姐,可要買一把團扇?」
我如夢初醒,原來回憶著年輕時種種,腳步竟不自覺跟著歌聲走到了宋序與陳菱跟前。
低頭看去,陳菱的團扇已與第一次見時大不相同。
現在的團扇精巧, 扇面繡得像是宮廷式樣的改版。
甚至出了世家貴女時興的竹編腰扇, 闲置時可折疊,打開時轉動扇面,靠一根流蘇固定。
周圍的年輕女子見我不說話, 以為我看不上這扇子,便極力推銷:「夫人,陳姑姑可是宮裡出來的, 她做的扇子淑敬太後都喜歡!不比鋪子裡賣得差!」
我看著陳菱,臉上的疤絲毫沒有影響她, 她朝我笑了笑。
我也笑了笑:「那便買一把。」
我搖著扇子,坐在柳樹下看陳菱。
一直等到下午,年輕男女慢慢散了,宋序也開始收拾小攤,我這才走過去:「你恨我嗎?」
陳菱像是早就準備好了答案:
「恨。憐惜你身為女人,被男人壓迫;但又恨你身為女人, 轉頭壓迫地位更低的女人。
「但我又不能報復, 就連解決曹濟的機會,都是你給的。
「小姐,與曹濟和離後, 沒了家族繁節, 獨自住著宅院,如果你不把自己的愛傾注在一處,應該會活得更快樂。」
「好在現在還不晚。」
20
七夕。
夜晚的京城好不熱鬧。
春桃白天心不在焉, 到了晚上更是心神不寧。
我看著她這樣子, 點了她的額頭一下:「去吧,別忘了我教你識的字,今晚要是猜燈謎, 一定給我贏一盞花燈回來。」
春桃屈身行禮, 一會兒工夫就跑出了後院。
我揚起的嘴角還沒放下來,就聽到前院亂哄哄的。
幾個女娃娃嘰嘰喳喳:
「春桃姐姐出府約會了!尹娘準許的!」
我起身走到前院,收斂表情, 聲音嚴肅:「你們在府上繼續溫書,小丫頭片子正是讀書的年紀,不許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