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罷,他臉上泛出淺紅,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低下頭去寫字:「……阿陵也不想這樣的,可就是忍不住嘛!」
還是個孩子呢。
我蘸了蘸墨汁,神色平淡:「無妨。」
宋陵看著我,小狗似的撒嬌:「姐姐待阿陵真好——」
陸瑄垂眼,吹了吹茶水,將喝未喝。
一刻鍾後,我手中的筆遲疑地頓在了宣紙上方。陸瑄心細,見我似是有不解之處,立即放下手中書本,行至我身旁溫聲道:「……公主,瑄在這裡。」
仍舊是「奧」字。
之前陸瑄教過,我未曾練習,卻是忘了筆意。
Advertisement
陸瑄無奈地輕笑一聲,握住了我的手:「上實下虛,右部留白,豎畫承重,開張格局……」
耳邊吹來熱氣,陸瑄聲音柔和清朗,不疾不徐。
「哎呀——」
身旁突然傳來宋陵低低的一聲驚呼。
我抬眼看去,宋陵捏著筆,委屈兮兮地看著我,一臉的羞愧:「……姐姐對不起,阿陵不小心碰倒了砚臺。」
「無事。」
我滿心都是筆尖蜿蜒的痕跡,也不要陸瑄再教,拿穩筆開始自己練:「……繼續寫罷,自會有人來收拾。」
宋陵乖巧應「是」,陸瑄繼續看書。
書室內總算是安靜了下來,且這一安靜,便是好幾日。
我滿意極了。
陸瑄和宋陵相處得愈發融洽,這是好事。
練字的第五日,謝炤來了。
他臉色難看極了,當著陸瑄和宋陵的面冷聲質問我,眼神滿是不解與惱怒——
「你要了我。
「竟然隻是遠遠地看著?!」
五
謝炤這話說得奇怪。
美人難得,自當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
若是離得太近,便失去了縹緲的美感。之前於陸瑄,我不過也隻是瞧上一會兒便叫他回去,後來開始練字,宋陵又來了,每日同他們相處的時間才多了一些。
至於謝炤——
我恍然想起,自己這幾日太忙,好像隻去看過他一次。
到底是我不公正了。
思忖半晌,我看向謝炤,遲疑問道:「每日裡練字,不若你也一起?」
「誰稀罕同他們在一處?」
謝炤冷著一張俊臉,劍眉擰緊:「我來這府中三月,你一句話都不曾與我說過,為何如此冷落我?」
我一時愣住。
分明是他不太歡喜我,又如何成了我冷落他?
罷了,美人生怒,安撫為主。於是我看著謝炤,溫聲道:「我不曾冷落你,從前是以為你不想見我,這才沒有貿然打攪。」
「呵。」
謝炤冷笑一聲,看向陸瑄:「……我不想見你?」
我不明所以,順著他的視線看去。
「公主,是瑄的錯。」
陸瑄微訝,隨即垂下長睫,看起來很是克制,他看向我,溫聲解釋:「瑄每次去拜訪謝小將軍,均被拒之門外,便以為他對公主心有芥蒂……是瑄想岔了,這才造成了誤會。」語氣平和,我卻聽出了委屈。
「倒成了我的錯了。」
謝炤似笑非笑,眼神銳利:「你陸瑄想要炫耀,我謝炤不吃這套!」
陸瑄也冷下了神色。
「謝小將軍若是有不滿,盡管衝我來,冷聲質問公主,卻是失禮至極!」
「我是個粗人,比不得陸公子有心計!」
兩人開始互扯頭花,我聽得頭疼,想要揉一揉額角。然而剛抬手,便發現自己的衣袖正被宋陵緊緊地攥在掌心中。
見我看他,宋陵索性抱住了我的手臂,顫著聲音說道:「好兇啊……姐姐,阿陵有點兒害怕。」
書室內霎時安靜下來。
陸瑄不認同地看了過來:「宋小公子自重!」
謝炤脾氣剛直,不似陸瑄克制。他快步ẗũ̂⁹走來,不客氣地扯開緊貼著我的宋陵,語氣惱火極了:「不許碰她!」
宋陵紅了眼睛:「……姐姐。」
剪不斷,理還亂。
我嘆了口氣。
父皇說得不錯,唯男子與小人難養也。
陸瑄好心勸說卻被拒之門外,謝炤陰差陽錯受了我的冷落,宋陵無端被指責,三個人都覺得自己受了委屈。
「莫要爭吵,都是誤會。」
我揉了揉腦袋,第一次有了頭昏腦漲的感覺。
追根溯源,全然一本爛賬。
理起來麻煩,可總得有個交代,我疲憊道:「往日之事多煩憂,何必再爭執不休?都說說罷,有何想要的?」
「他二人不論,你須得補償我。」
謝炤最先開口,一雙狹長鳳眼裡滿是理直氣壯:「十日之內,身邊隻許有我一人。」
話音剛落,陸瑄與宋陵的臉色都變得不大好看。
宋陵年紀小,藏不住話,氣憤地看向謝炤,憤憤道:「憑什麼?!」
陸瑄沒說話,但眼裡也透出明晃晃的不愉。
謝炤不屑地乜了他們一眼,走到我身邊,姿態霸道極了:「呵,憑什麼?」
「就憑我是她名正言順的驸馬!」
我:「哈?」
謝炤這話將我砸懵了,一時回不過神來。
宋陵不可置信地看向我,眼睛剎那間泛起湿潤,陸瑄咬牙看向謝炤:「無憑無據,謝小將軍慎言!」
謝炤嘴角微彎:「公主親口允了我,怎能作假?」
親口應允,我為何從來不記得?
我迷茫地看向謝炤,語氣委婉:「……可是記錯了?」
謝炤臉上的笑意散得幹幹淨淨。
「你不想認?」
「若真有其事,我絕不抵賴。」我穩了穩心緒,倒是沒有之前那般失態:「可我的確不記得,自己到底是何時允了你做驸馬。」
子虛烏有的事,我如何能承認?
謝炤臉色立馬變得十分難看,這是又生起了氣。
我瞧著忍不住就想嘆息,他模樣俊美,脾氣卻委實不好,喜怒無常便是一貫的模樣。
「十年前隆冬,我與義父進京述職,你說我生得好看,要我做你的驸馬。」謝炤聲音冷凝,見我仍舊疑惑,臉色難掩失望,「你竟是將我忘了……忘得幹幹淨淨!」
謝炤言之鑿鑿,我百口莫辯。
十年前我年歲尚小,這麼多年過去,早已記不清幼時所思所為,想來不過是一時興起,也難為謝炤還念著要做我的驸馬。
我五味雜陳。
童言稚語,他怎會當真了呢?
陸瑄和宋陵也是一臉復雜,我與他們對視一眼,彼此都沒料到謝炤會這般的,呃……天真爛漫。
「年幼笑語,謝小將軍還是不要執著。」
陸瑄恢復了慣有的從容,風輕雲淡道:「婚姻大事,並非兒戲,即便公主點頭,陛下也未必會同意。」
宋陵也看向謝炤,表情無辜:「謝炤兄就不要為難姐姐了,阿陵瞧著怪心疼的。
謝炤冷眼看著陸瑄和宋陵,眼裡的厭憎毫不掩飾:「凡事總有個先來後到,我與她之間,還輪不到你們指手畫腳!」
說著說著,又吵了起來。
我:……頭疼。
捏了捏眉心,這回我是真覺得累了:「往事休要再提,到底想要什麼?」
書室內終於徹底地安靜了下來。
六
我養「美人」原是為了消遣,如今卻覺得有些吃力。
謝炤孤絕,隻肯與我單獨相處,陸瑄和宋陵便也不肯待在一處了,練字不了了之。從前我是興致來了便去瞧一瞧他們,現在卻變成了每日都要抽出時間陪伴。
幾日下來,很是叫人疲憊。
這般境況,不像我消遣他們,倒像是他們消遣我了。
到底是哪裡出了差錯?
我思索良久,卻是霧裡看花,於是傍晚時分命人駕上鸞車,去往皇宮的方向。
我與父皇感情並不深厚,許久不見,彼此之間也並不想念。他心裡記掛的美人太多,還輪不到我,而我要學的東西也不少,亦是忙碌。
見著我,父皇隻一句「長元來了」,便再無下文。
我早已習慣,並不覺得自己受了委屈,倒是德妃娘娘覺得怠慢了我,柔美的臉上浮起些許歉意。
見父皇仍舊懶散地躺在美人椅上發呆,她無奈地喚了一聲。
「陛下——」
父皇總算肯理人了,說的卻是另外的事。
「阿芙,朕明日不想上朝。」
阿芙是德妃娘娘的小字,父皇宮中美人甚多,子嗣卻甚少。除了我早逝的生母,膝下有子的妃子隻有兩個,德妃娘娘便是其中之一。她酷愛書畫,二皇兄便是隨了她。
德妃娘娘性情柔順賢淑,父皇胡鬧起來,她總是沒有辦法:「……陛下,您不上朝,大臣們又要遞折子了。」
父皇倒是滿不在乎,他撇撇嘴:「怕甚?反正在他們眼裡,朕一向是個混賬。」
可到底是嫌煩,沒再說不去上朝的話。
德妃娘娘笑了笑,見父皇臉上沾了點墨汁,便拿出帕子替他擦了擦。這邊父皇心裡仍舊不痛快,拉著個臉,老大不樂意,她便又柔聲細語地順毛捋。
父皇很快便被哄好。
分明已經年至不惑,卻還是個少年人脾氣。他總算是想起屋裡還有個我,好奇地看了過來:「長元可是看上了哪家美人?」
我搖搖頭,將近來事端說與父皇聽:「……府中美人生了嫌隙,爭執不已,兒處理起來煩惱又疲憊。」
「如此說來——」
父皇攤了攤手:「朕沒遇見過這般情況,幫不了你。」
既沒法子,留下也是徒然。我微微頷首,利落告辭:「那兒便不叨擾了。」
德妃娘娘抿了抿唇,聞聲道:「臣妾送送公主。」
父皇擺了擺手,繼續發呆。
德妃娘娘將我送至宮門,才開口對我說道:「公主煩憂之事,問陛下的確是沒有用的。」
我看向她:「為何?」
「公主與陛下一樣,卻又不一樣。」
德妃娘娘笑了笑,嗓音輕柔:「您與陛下都愛美人,愛得十分純粹。宮中的姐妹們,都曾受過陛下的恩澤,在群臣眼裡,陛下的確不是個稱職的皇帝,可於我們來說,再沒有比他更好的人了,自然舍不得他煩憂難過。」
父皇的美人都來自宮外,皆是落難時被他救下,而後帶回宮中。
「或許,是三位公子擁有的東西太多,即便沒有公主的憐惜,他們也能過得很好。又或許,是他們太貪心了罷。」德妃娘娘替我正了正花簪,眼裡泛起愛憐,「其實陛下才是這宮中最好看的人,公主肖似陛下,今日說這麼多話,權ṭū́₇當我是愛屋及烏罷。」
父皇的確生得好,但群臣隻覺他女氣,失了帝王威儀,他自己也不大在意皮囊。
到底是父皇的命好。
我搖了搖頭,辭了德妃娘娘,披著夜色,回到了公主府。疲倦襲來,簡單洗漱一番後,我沉沉睡去。
翌日醒來,一個嬌豔侍女立在我床邊。
「公主醒了。」
揉了揉額頭,我抬眼望去。
她腰身盈盈一握,分明是最普通不過的一條侍女衣裙,在她身上卻勾折出驚心動魄的曲線弧度,惹眼得緊。
恍惚間,一聲甜媚的輕笑傳來,混沌的思緒總算是清醒了。
指尖顫顫,我臉上霎時滾起了燙意。
……竟失態至此!
七
一連幾日神思恍惚。
謝炤、宋陵與我還不大熟悉,刻意掩飾之下,自然沒發現我的心不在焉。然陸瑄心細,察覺出了端倪。
他似是有些遲疑,輕聲喚道:「……公主?」
我回過神來,宣紙上墨色氤氲,這一張已然是不能寫了。
突然便心煩意亂。
我扔下手中的筆,抿了抿唇:「我做了不好的事,唐突了別人。」
陸瑄裁紙的動作一頓:「是男子,還是女子?」
「女子。」
實在是難以啟齒,我便隱去了細節,隻說自己的行為不妥:「……我要如何補償她呢?」
陸瑄神色輕松許多,他看向我,柔聲道:「瑄倒是以為,不若問問她本人想要些什麼,如此才更貼心貼意。」
的確是個好主意。
陸瑄一言,叫我連日來的煩悶一掃而空。
這些天不大好捱。每每想起當日,我便愧疚又羞恥,是以一直躲著憐娘,其間撞見過一次,也錯開眼假裝沒有看見,隻在暗地裡詢問周邊的侍女,院子裡新來的美人是誰,這才曉得了她的名字。
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這件事,總得有個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