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我問陸徽,「現在知道她為何不喜歡盛盈了嗎?」
陸徽臉色緊繃,隨我一直沉默看到現在,已隱隱有了怒態。
殿中,盛盈似乎並不把陸熹的話放在心上:
「殿下請便,且不說皇上會不會信殿下所言,就算信了,最多不過叫本宮收斂改正,又能如何?」
陸熹沉默一瞬。
她知道盛盈說的是對的。
於是她將趙嬤嬤往殿外一推,「回長寧殿,請姑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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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盈笑出聲,「陛下我都不怕,會怕她?殿下莫不是搞錯了,華宛不過一介女官,是陛下高看才讓殿下尊一聲教習姑姑,實際呢——」
她將手中一直擺弄的繡樣扔到桌案上,輕飄飄的:
「不過是陛下養在身邊、連名分都配不上的一個玩意兒罷了。」
陸熹忍無可忍,一步上前。
比她更快的,是我身邊的陸徽。
窗棂上原本擺著幾盆巴掌大的盆栽,陸徽看也不看,抄起一個就往殿裡砸去。
速度之快,我愣是來不及攔。
「啪」的一聲,枝葉混著泥巴,直直砸向架上的寒梅圖。
12
「不是喜歡繡花嗎?」
那日最後,陸徽神色慍怒,冷冷:
「從今日起,你也不用出這南池宮了,就在這裡繡花,每十日交出一幅——趙嬤嬤!就由你來取,哪次到了時限她拿不出來,立刻來稟報朕!」
盛盈跪在地上,眼淚淌了滿臉,「陛下……」
膝行著想去拉陸徽的袍角,被他一把甩開。
「這宮裡最不缺的就是妃子。」
他眼神冰冷,「朕高看你,給你個妃位。既然你不珍惜,以後你就在這宮中做個繡花的玩意兒吧。」
盛盈臉色慘白,嗫嚅著,忽然向我爬來,「姑姑!是我錯了!是我說了不該說的話……求姑姑原諒!」
陸熹站在我身側,一臉不高興地扯我衣袖。
我看向那幅早已被泥塊汙染的寒梅圖,摟住陸熹,「走,回長寧殿。」
南池宮的宮門在身後關上。
連同盛盈的哭喊一起,關在了這九重宮闕之後。
回到長寧殿,我將陸熹的衣袖捋上去,細細檢查。
陸熹輕松道,「姑姑放心,她不敢真動我,最多就是罰我替她數針腳罷了。」
「既早知她做派,怎麼不和我們說?」
她嘆氣,「她宮中人都被欺壓怕了,就算我說,也沒有敢出來作證的。今日若不是逼到這份上,我也沒理由拿這些瑣事來煩你和皇兄。」
「不過還好!」她又笑,「她求姑姑的時候,我還怕姑姑心軟會讓皇兄放她一馬呢!」
我淡淡,「這是你皇兄的後宮,輪不到我說話。」
13
但陸徽這雷霆一怒震動了後宮。
自後宮擴充以來,這還是第一位被重懲的妃子。
宮中風向瞬息萬變,整整大半個月,來長寧殿送禮的人絡繹不絕。
名頭上都是送給公主殿下,可基本都是成年女子才用得到的物件補品。
陸熹坐在禮箱前一邊挑揀一邊絮叨:
「皇兄那日罵她的話,第二天就傳遍後宮了。
「她衝撞我是一回事,但說到底,還是最後那句才真的踩到皇兄逆鱗。
「這宮中但凡長眼睛的誰不知道,皇兄才是最敬重姑姑的那個人啊。這樣也好,看以後誰還敢亂嚼舌根。」
挑著挑著眼前一亮,將手裡一件狐皮氅衣舉起,「這件好!姑姑留著吧?」
我正在檢查她功課,眼風斜斜一掃,搖頭。
她便將氅衣放下,「姑姑不喜歡也沒事,等明年春獵,我親自去給姑姑獵一套好皮毛來!」
我笑,「才學了幾天騎射,這就炫起技來了?」
南池宮事發後幾日,陸徽下朝來檢查陸熹功課,正見到小丫頭一臉憤憤地,拉著殿中侍衛要比畫。
侍衛不敢推辭,更不敢動真格。
推搡來去,陸熹一頭撞進剛踏進後院的陸徽懷裡。
陸徽還沒攢起勁來罵她胡鬧,她眼眶卻霎時就紅了。
抱著陸徽不撒手,嗚嗚咽咽地說什麼那天回來其實後怕得很,若不是正好陸徽和我碰上,她手無縛雞之力,想必護不住趙嬤嬤,自己還要被盛盈宮中的人推倒。
「皇兄嗚嗚嗚嗚,我是不是很沒用嗚嗚嗚,我不是想找人打架,我就是想學幾招,關鍵時刻嗚嗚嗚……能自保……
「嗚嗚嗚,我還想保護你和姑姑呢——」
陸徽一向疼她,大概又想到她之前在盛盈那不聲不響吃了不少悶虧,這一哭,登時便軟了心。
「在這能學到什麼?你要真想學,朕叫最厲害的人來教你!弓馬騎射,刀槍劍戟,想學什麼學什麼。」
「皇兄最好了!」
彼時陸熹一把抱住陸徽,偷偷把眼淚蹭到他龍袍上。
又悄悄衝在一旁看戲的我做了個鬼臉。
14
春獵原本沒我的事,我本也打算留在宮中清靜清靜。
結果陸熹說功課要我督促,非把我帶著一起不可。
天還未亮就從被窩裡被拽出來,一直到坐進馬車,我還是蒙的。
陸熹卻像打了雞血一般,興衝衝地跑前跑後。
陸徽斥了她幾句,上一秒還灰溜溜地往回縮,下一秒趁陸徽轉頭,又Ŧũ̂ₛ溜出去騎馬了。
我勸陸徽,「長這麼大頭一次出遠門撒歡,由她去吧,派幾個人跟著,出不了事。」
陸徽無奈,「就你慣著。」
卻還是去招人,「薛策呢?讓他跟著公主,有事照應著。」
我撩開車簾,遠遠看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從後方策馬上來,遙遙衝著陸熹跟上去了。
陸熹見他便慢了馬速,二人並騎,不多時便跑到了車隊前頭。
陸徽解釋,「薛成的獨子,我叫來教阿熹騎射的。」
「老子教你,兒子教她?」我哼笑,「你倒是會找熟人。」
「知根知底嘛。」
後來陸徽見我有困意,回了自己的馬車,留我獨自在這車上補覺。
迷糊著不知睡了多久,忽而車簾一掀,陸熹從外探進個腦袋來。
「姑姑,營都扎好啦!」
薛策也等在馬車前,見到我,躬身行禮,「見過姑姑。」
少年正是好時候,挺拔如稚松,舉止卻端方,倒更像是哪個文人家的公子。
「薛老侯爺從前教過陛下騎射,如今你來教阿熹,倒是正好。」
我笑著將他扶起,「不過丫頭頑皮,小侯爺多擔待。」
陸熹在旁不滿,「姑姑這話就錯了,我學得可認真了,是不是薛策?」
薛策溫和笑,「姑姑放心,公主聰慧靈動,在下也一定盡心。」
「好了好了。」
陸熹在旁推他,「跟姑姑不用講這些虛禮,你可答應今天要幫我獵好東西的,姑姑我們走啦,獵到好皮拿回來給你做氅衣!」
15
可我沒等到她獵回來的好東西。
暮色四合時,獵場內圍忽起騷亂。
人影接踵間,有人急急來報:
「不好了!圍場內有老虎!
「公主殿下被虎咬傷了!
「薛小侯爺和殿下一起墜谷了!」
16
御帳內跪倒一片,沉寂如S,針落可聞。
陸徽一手虛虛撐著案角,壓抑著下令,「再派一隊人去找。」
此時離陸熹和薛策受猛虎襲擊,失足墜落山谷已過去兩個時辰。
全營軍將一茬又一茬地派出去,一直摸到山谷下,隻找到一大片壓倒的雜草和一攤血跡。
有大臣勸誡,「陛下,能派的都派出去了,剩下都是您的親衛,如今既知有猛虎,這些親衛更不能離開御帳左右,否則……」
話音未落就被陸徽打斷,「朕隻說一次,去、找。」
自登基以後,他身上再未有過這般沉冷S氣。
僵持中,我問,「當時是誰第一個發現的?」
「是禮部尚書家的公子盛輝,他也被咬傷了,好不容易逃回來報信,這會正在包扎……」
陸徽霍然抬頭,「帶過來!」
盛輝手臂吊著纏了一半的紗布,跪在帳中,瑟瑟發抖。
據他所說,當時他正好在陸熹二人附近打獵,還未開弓,一抬頭便見到老虎向陸熹去了。
我沉吟著問,「所以你當時在老虎身後,公主他們可曾發現老虎?」
「他們在試弓……不曾……」
「我問過御醫,你這一身傷,不是猛獸的咬傷,那是怎麼來的?」
「是……是逃回來時剐蹭的。」
我看向陸徽。
他眼神沉沉,「所以,你當時,沒有第一時間提醒他們,而是等老虎撲過去時才出的聲,是也不是?」
盛輝愣住了。
17 Ťũ̂ₔ
盛輝是盛盈的同胞兄長。
盛盈受冷落封宮,他記恨陸熹,是肯定的。
所以看到老虎那一刻,他猶豫了。
隻這一剎猶豫,就逼得毫無防備的陸熹和薛策直面猛虎利爪。
陸徽差點當堂一劍砍了他。
千鈞一發之際,外頭傳來呼聲,「找到了!都找到了!」
18
陸熹雖昏迷,但傷得不重。
除手臂幾道咬痕以外,隻額角一處淤青,想來是滾跌下山谷時磕碰的。
但將她從谷外背回來的薛策,滿身頹唐,左腿鮮血淋漓,是被猛獸撕咬過的可怕創口。
軍將們找到人時,兩人距營帳不過幾十丈。
一路都是薛策的血腳印。
見到援兵,放下陸熹,他才放下一直撐著的一口氣暈S過去。
陸徽派人原路探查,在山谷外的幽深草徑內赫然發現一具成年虎屍。
「不愧是薛侯之子……」御醫一邊包扎一邊嘆,「這樣的傷,還能SS一頭猛虎!」
我問,「他的腿沒事吧?」
御醫長嘆,「幸好未傷及骨頭,隻是血脈筋肉傷得狠,一定要仔仔細細地將養。」
當晚薛策高燒,陸熹昏睡,而陸徽親自將那虎屍從外到裡查了一遍。
半夜時分,一身露水地回來,沉著臉將一塊刺了青的虎皮扔到案上:
「你料得不錯,是羌離人養的虎。」
19
皇家圍場由專人經營,圈養的都是溫順無攻擊力的動物,不可能出現這樣一頭戰鬥力驚人的猛虎。
早在消息傳到御帳時,我就跟陸徽提醒過這件事。
羌離一族尚牧崇武,陸徽尚是皇子時,就頻頻騷擾我國邊境。
那時他奉先帝之命與之和談,豈料和談在即,對方卻出爾反爾,S了派去的使臣。
後來陸徽幾次親自帶兵圍剿,才將他們遠遠趕出邊境,不再生亂。
他登基後,和幾個鄰國之間都和睦往來,唯獨對羌離仍奉行鐵血政策。
這些年,羌離人丁早已寥落,沒想到現在,居然還敢卷土重來。
獵場就在京畿,居然都能讓人鑽了空子。
春獵被迫中止,陸徽拔營回朝第一件事,就是徹查和點兵。
御書房的燈火幾夜未熄,陸熹也在這時醒了。
「薛策!」
醒來第一件事就是喊著要找人,我輕輕將她按住。
「他沒事,被薛侯接回府中養傷了。」
「姑姑……」
小丫頭也不喊疼,定定瞧著我,「他的腿……」
「我問過御醫,也沒事,隻是要好好將養。你放心,你皇兄日日派人送最好的傷藥去侯府,一定能養好。」
「他救了我。」
陸熹紅著眼睛,喃喃,「我先看到老虎,想把他推開,結果兩個人一起滾下山坡,我磕到了腦袋,砍了那老虎一刀,最後隻記得他把腿硬生生從老虎口中扯出來,又拿刀擋在我面前。」
我擦掉她眼角的淚,摸摸她鬢角,「你也救了他,你不是想先把他推走的嗎?阿熹從前說學武要自保還要保護別人,都做到了。」
她哽咽,「姑姑,我可以去看看他嗎?」
20
我陪著她出宮去侯府探望了幾次。
一開始還規規矩矩讓我陪著,到後來,薛策傷好能下地了,她就自己溜出宮去。
偶爾被陸徽逮住,也振振有詞,「人家為了救我傷的腿,我還不能陪他散步訓練嗎?我還等著他回來教我騎馬呢!」
陸徽拿她沒轍,來找我管,我攤手,「她說得沒錯啊,知恩圖報,去探望探望怎麼了?」
到最後是薛老侯爺看不下去,親自拎著自家兒子的衣領,後面跟著理虧的陸熹,一路將人拎到了御書房。
「陛下!公主殿下千金之軀,犬子何德何能,怎麼好讓殿下日日親自前去探病!」
老侯爺須發花白,一把將薛策推到陸徽面前,「你都是怎麼哄騙公主的!還不快跟陛下請罪!」
薛策腿傷剛好,被親爹逼著不敢反駁,正要跪下,陸熹上前來一把攔住。
「他沒有哄我,是我自己要去的。」
十幾歲的小姑娘,梗著脖子跟戰功彪炳的老將對峙,「老侯爺您也不要怪薛策,他既是我的騎射老師,還是我的恩人,我去探望難道不應該嗎?」
薛侯罵兒子自是不留情面,這時面對她卻啞了火。
我和陸徽本來正就羌離一事商討對策,到這時都被逗樂了。
陸徽給倆父子賜座的工夫,陸熹趁機ŧü₀站到我身邊咬耳朵,「姑姑,你幫幫我。」
我笑睨她一眼,轉頭道,「正好老侯爺來了,羌離一事陛下和侯爺商量最合適不過。小侯爺養傷至今,我還未當面向你道過謝,就跟我們一同回長寧殿坐坐吧?」
21
長寧殿裡,陸熹拉著薛策滿宮逛,又獻寶似的給他看自己前不久剛得的寶劍。
看著看著,兩人就在偏院中切磋起來。
薛策雖是武將世家出身,卻是難得的細致體貼,即懂得讓陸熹盡興,又知道怎麼照顧她情緒。
我坐在廊下遠遠望著。
春日下瞧他們,青春少艾,年華正好。
趙嬤嬤端著糕點過來,嘆道,「真是郎才女貌。」
又問我,「姑姑慧眼,想必看出殿下的心意了。」
我捻了半塊蓮花糕吃,半晌,卻隻能嘆氣,「我也不知道,這樣由著她好不好。」
「姑姑這是何意?老奴看那薛小侯爺對殿下,也是一樣的呢。薛家位有蔭封,要是成了,可不是樁美談?」
我淡淡,「薛侯年輕時戰場S伐功勳彪炳,他薛家兒郎,難道不想建功立業嗎?」
趙嬤嬤沉默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