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打了個酒嗝,「回你自個兒的家去,不在這宮裡蹉跎,挺好。」
「……阿熹知道這事嗎?」
「她什麼不知道,小丫頭鬼精著呢,就算你我不說,早也就猜到八九分,那天我倆吵架她不是也聽見了?」
他說著說著,好像被酒嗆住,又咳嗽起來,「我也就罷了,真到了要走的時候,你可得好好跟她告個別。」
我點頭,「我知道。」
皺著眉去幫他拍背,「怎麼喝個酒還嗆成這樣?你是不是傻……」
話未說完,陸徽再咳一聲,赫然一口血。
30
Advertisement
這年陸熹十七歲。
陸徽三十二歲。
正是壯年。
可他這一病,就再也沒好起來。
御醫們來來去去,他的狀況還是浮浮沉沉。
從一開始的咳嗽,到後來頻繁咳血。
陸熹從軍營趕回來時,他已經換了無數個方子,但毫無起色。
「到底是什麼病,怎麼會這麼快!」
她守在陸徽榻邊,喝問滿殿御醫。
如今她年歲長成,眉眼間和陸徽分外相像。
又剛從軍營一身金戈地回來,聲色俱厲下,御醫們不敢作聲。
陸徽靠坐著,抬手來拍她腦袋,「罵他們做什麼,要是真能治,還能不給朕治?」
陸熹皺眉,「皇兄到底怎麼發的病?」
陸徽抬眼望著床幔,似在回憶,「好像是幾個月前京郊那次泥石流,朕派人去賑災,後來見了下當值的官員,他當時好像就有些咳嗽來著……」
陸熹馬不停蹄派人去找那官員。
我沒攔。
但我也知道一切都是白費。
陸徽得的,是急性的痨症。
在這個時代,無藥可醫。
皇宮再多的珍奇良藥灌下去,哪怕是天子,也隻能勉強續命。
陸徽的身子一日比一日差,到最後連上朝都成了問題。
罷朝不過幾日,前朝的事就堆積成了山。
這夜我做了潤肺止咳的湯羹去找他,卻發現他強自支撐著在御書房批閱奏折,又被陸熹發現。
我到時,兄妹兩人正在激烈爭吵。
「御醫說了皇兄要靜養靜養!」
「朕怎麼靜養!朝中之事也就罷了,還有軍中急報,樁樁件件,哪件不需要定奪!你又不是沒學過,不知道這些事……咳咳……耽誤一刻就是一刻的損失嗎?」
「滿宮幕僚,還有宰相群臣,難道皇兄一個都不放心嗎?!」
「朕不放心!這天下子民,邊境將士,你叫朕怎麼放心!」
吵到最後,陸徽喘咳不止,我進門去攔,「好了好了,不能動氣,別吵了。」
陸熹看著哥哥咳得肩背顫抖,眼眶通紅。
半晌,忽而劈手將奏折搶到手中:
「那我來!皇兄不信別人,難道還不信我嗎?」
這下連我都愣住了。
可陸徽好不容易平復氣息,最後居然真的把筆塞到了陸熹手裡。
31
陸徽登基十二年,膝下無子。
饒是如此,讓陸熹監國的聖旨還是遭到了群臣的反對。
關鍵時刻,禮部尚書盛大人第一個站出來,跪倒接旨。
群臣在聖旨下陸續拜倒的消息傳來時,長寧殿裡,我聽著耳邊系統聲再度響起:
「恭喜宿主,任務進度 90%。」
陸熹漸漸忙起來。
這日深夜處理完奏折,脫簪更衣後,我打量著她,才發現寢衣下腰身纖細。
「瘦了。」
我喚來趙嬤嬤,「明日開始,讓御廚做點溫補的藥膳。」
陸熹在旁微微笑,「姑姑不用這麼小心,我好著呢。」
我回她默默一笑。
我實在是有些怕了。
陸徽的身子,一開始難道不是好著嗎?
32
後來我時時去陪著陸徽。
一晃眼,從我最開始到這個世界,十幾年也就過去了。
陸徽躺在榻上,還像從前那樣笑。
「多少了?」
問得沒頭沒腦,我卻懂了。
「95%。」
他衝我眨眼,「朕有辦法,能讓你最快補足最後的 5。」
我懶洋洋回,「嗯,你說。」
他摸啊摸,從床頭暗櫃裡摸出一疊明黃卷軸。
「喏。」
我把手藏在背後不肯接,「你瘋了嗎?還沒S呢,立什麼遺詔?」
「沒幾天了。」
他笑笑,「這些日子我總在想,好像從一開始,我倆就把你的任務給想岔了。」
我放下手來,定定望他。
他看我的神情便揚眉,「所以你也想到了對不對?那你怕什麼?」
他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從一開始,你那個勞什子系統給你定的匡扶天下的任務,要匡的就不是我。
「是陸熹。」
我咬牙,不回他,側過頭去。
「所以你看,我登基後,你的進度一直漲得很慢,可直到阿熹成人,才又快起來。」
他固執地把聖旨塞到我手裡:「阿宛,我隻是其中一環,你真正要陪的,是阿熹。
「你放心,她監國這麼久,朝堂上有目共睹;武將那邊,我也已傳信薛家,薛氏父子會全力支持她。除了她,沒人更適合坐那位置。」
我眼角有些發酸,喃喃,「你說什麼鬼話。」
「這是天意。」
他長嘆一口氣,「我從前總想,反正有朝一日你總是要走的,那我等你走後,再真正開始自己的生活就好了。
「所以這麼多年,我從不急著要皇嗣。可沒想到陰差陽錯,就到了今日這般局面,你說,這不是天意,是什麼?」
他緊緊扣住我的手,要我牢牢抓住那聖旨。
「阿宛,我知道你急著回家。
「但你能不能答應我,就算進度滿了,也再多陪陪陸熹?不會太久的,你我都知道,她心軟,舍不得不放你走。」
我認識陸徽時,他也才十五歲。
那年我從前皇後宮中醒來,見著他一邊背兵書一邊把玩投壺的箭。
背著手隨意向後一扔,系著紅綢的箭杆像長了眼睛一樣,穩穩落入壺中。
於是我上前去,同他說了第一句話。
「殿下,我們合作吧。」
33
我到這世界的第十八個年頭。
陸徽沒了。
遺詔早已寫得明明白白,傳位給唯一的胞妹,陸熹。
不是沒有人反對。
我陪她站在朝堂上,看她著嚴正宮裝,戴九毓冠冕,問坐下眾臣:
「跟朕講倫理綱常?好啊,祖訓說兄終弟及,除了朕,在座愛卿還能找出比朕跟皇兄還近的血親嗎?
「無非就是看朕是個女子,覺得無法接受罷了。
「朕從小受皇兄和華宛女官教導,兵法謀略,國策軍政,男子會的,朕都會。
「這皇帝朕還當定了,你們不服,給朕憋著!」
與此同時,薛氏父子凱旋回朝,手裡同樣握著陸徽早就傳過去的密旨。
朝堂論理,軍權在握,陸熹成了真正的天命所歸。
登基大典那日,我站在長階下,看著她一步步走上那至尊高位。
恍惚間,好像還是那個五歲的稚童,扒著我的手在池塘裡採蓮子。
原來那時她採的那株最大的蓮子,成了她今天的冠冕。
34
伴隨著耳邊山呼海嘯般的朝拜聲,我遠離群臣準備回長寧殿。
一回頭,卻看到了同樣遠離長階中心的薛策。
明明前日薛侯班師回京,是他搶先一騎衝進宮門,帶著陸徽的密旨,幫陸熹穩固局勢。
可如今,她登基時,他卻站在最後,遙遙望她。
我走到他身邊,「被人知道你不去參拜新君,言官的唾沫會淹S你的。」
幾年未見,當年的少年已成了沉穩挺拔的青年,在沙場生S滾過,一身鐵血將氣。
但還是如少年時一樣溫和地向我行禮,「姑姑,別來無恙。」
我問他,「不去看看她?」
他搖頭,指指已近日暮的天色,「大軍日落時要在城外集結,我父親留守京城,我會帶著軍隊回去駐守邊境。」
我看著他,「你和阿熹,很像。」
他笑了,「是。」
我回頭看向巍峨宮殿,「不後悔?」
「她及笄那年,我曾在信中寫,若她願意,我就稟告父親,回京求先帝賜婚。」
「那次她隻回了我兩個字,不嫁。」
「再後來,她帶著軍醫趕赴軍營,我又當面問她,她終於說,等忙完所有的事回京,再跟皇兄稟明,不要公主尊榮,就嫁給我。」
「我本該高興瘋了的,可我聽她那麼說,不知為何卻高興不起來。」
「我知道她從前為何說不嫁,也知道她那次又為何願意嫁。」
他轉頭看我,「姑姑,您也知道的,不是嗎?」
我道,「她是為了你。」
他嘴角一絲笑意,眼神卻沉寂:
「她不願我為她放棄一生抱負,我又怎麼舍得她為我如此?」
他微微抬頭,眺望那宮廷,仿佛穿過重重人群和雄偉宮殿,能看到其中高冠廣袍的女君。
最後隻說,「這樣就很好。」
35
我近來越來越嗜睡。
陸熹登基第二日,系統的聲音準時響起:
「恭喜宿主,任務進度 100%,任務完成,即刻為宿主開啟回歸通道。」
我急急,「慢著!」
強制拖延,關閉了通道。
但系統說,我拖延回歸的時間越久,這具身體的能量就越少,到最後,會陷入永遠的沉睡。
而我如果沒有在那之前回去, 靈魂就會被困在這具軀殼裡, 永遠無法解脫。
可我總想著多待一日, 再多待一日。
長寧殿於今隻有我和趙嬤嬤住著。
陸熹和陸徽從前一樣, 下了朝就喜歡往我這跑。
這日她來時,我正在廊下曬太陽, 撐著額頭打瞌睡。
「姑姑?」
我睜眼,她蹲在我面前, 「你怎麼又在這睡著了?會著涼的。」
她已經卸了冠, 我就像從前那樣, 習慣性去摸她的鬢角。
她歪著腦袋, 在我手心蹭一蹭,「姑姑,我陪你用晚膳吧?」
我問,「薛策不是回京了嗎?他難得回來,你不跟他一起吃?」
「他是回來述職的, 跟我議完事就回去陪老侯爺啦,你也知道他難得回來,老侯爺現今又身體不好,他得多陪陪。」
薛策如今已承襲爵位,又做了護國大將軍, 常年鎮守邊境,幾年也回不來一次。
我沒問過陸熹,後不後悔。
隻有某年陸徽忌日時, 我和她站在高高的城牆上, 遠望皇陵的方向。
她說, 「姑姑, 雖然皇兄從未說過, 但我知道, 你也是他抓不住的風。
「所以我還是很像他的, 是不是?」
ŧũ¹她張開雙手, 閉上眼睛,立於高牆之上。
遠方的風來,與她撞了個滿懷。
36
用晚膳時我一陣恍惚,陸熹用力在我面前晃著手:
「姑姑?」
耳邊有電子警報聲嘀嘀回響:
「宿主延遲回歸時間已近極限,為保宿主安全, 系統將強制開啟通道。倒計時三分鍾……」
我放下筷子。
「阿熹。」
「怎麼了姑姑?」
我衝她一笑,「我該跟你說再見了。」
她愣了一愣, 不說話。
「我的時間不多了, 但我想, 要跟你好好告別。」
她放下筷子, 過來扶我, 「……那我扶姑姑去榻上睡吧?」
「好啊,你走的時候記得幫我關一下後面的小窗。」
「好。」
她依言幫我關上窗戶,又仔仔細細替我掖好了被角。
小時候我也是這麼照顧她睡覺的。
「阿熹。」
我握住她的手。
她回握住我,「姑姑回家後,還會記得我嗎?」
「會的。」
她俯身來, 在我耳邊,「謝謝你,姑姑。」
我笑了:
「不客氣。
「再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