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兒,喝點水吧。」祈桑從外面進來,找了點幹淨的水灌進水囊,遞給我。
我頷首道謝,接過水囊,猛然發現自己從落下崖後,接連數日,竟一點飢渴的感覺也沒有。
見我呆住,祈桑歪頭問:「怎麼了?」
我抬眼:「祈姑娘,之前守山說是你救的我,可否一問,怎麼救的?」
分明暈倒前依稀聽到她說救不了,除非用不尋常的法子。
祈桑嗆了一下,抹了把下巴的水,偏過頭含糊道:「不用謝,我擅長穿針引線縫縫人什麼的……」
縫人。
我輕輕看向她:「我,還是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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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桑咳得更厲害,在面前芙蓉娘娘神像注視下,她靜默良久,苦惱抓了把頭發,腕間金釧叮當。
「好吧,反正也瞞不住,隻是我說了你不要怕哦……」
她猶豫地咬了咬唇,轉過頭。
「他,和你換命了。
「如今你身體裡撐著你心脈的,是他的骨頭。」
雨雷轟然,廟外蒼茫一片。
9
見我震驚,祈桑索性與我講個明白。
「換命一法,局限於夫妻靈修之時,如今雖說被打成邪魔歪道,其實三百年前行此法的人還是長清山的一個正道修士。」
祈桑說,那修士為了延長凡人妻子的壽命,免她病痛之苦,把自己修為輸給妻子,以心骨作引,逆天改命。
可惜那修士半途受不住剜骨之痛,隻強輸了一些功法,延長了十年壽命。女子也驟然醒來,斷斷不肯傷害修士,此法便未完成。
而那凡人女子,便是如今被魔修供奉的芙蓉娘娘。
說著,她對著神像感嘆地拜了拜:「小輩也是為了保全族人,無奈被逼行此法,娘娘千萬莫怪,小輩無意冒犯。」
我看去,那神像身姿纖柔,頭戴芙蓉花冠,那雙妙目,比起平常神的高高在上,人性更深。
可,既然是人,為何被魔所拜?
祈桑仰頭,神情溫和:「因為她是一個天大的好人。」
此女子有了些許功法與壽命,卻沒有像丈夫一樣修仙追求長生,而是站在了仙忽略的下層,去保護那些無立錐之地的平民和半魔。
「娘娘曾說過一句話——」
祈桑眼睛明亮,輕聲道:
「她想讓魔和仙都走在地上,變回人。」
風雨如晦,斜飛入殿,打湿芙蓉娘娘腳邊一片裙裾。
「於是在正與魔兩道的一場大戰中,她以身破陣,與天相搏,為世間無辜卷入災難的人和魔撐下一片活命之地。」
祈桑嘆息:「可惜與天和正道相鬥,她也付出了魂飛魄散的代價。」
說著,她忽然道:「不過她身邊有位弟子後來修煉得道,成為長清山第一個仙人,隱遁塵世前,繼承她遺志,在此地界施下法咒,這才有了我們半魔族三百年的平安。」
我越聽越覺得不對勁。
長清山的師父,S去的師娘,成仙的大弟子。
除卻一些細節,這故事簡直就是之前荊守山的結局。
我心裡升騰起一個匪夷所思的猜測。
若三百年前那位仙人是荊守山,那我便是……
芙蓉娘娘端坐繡臺,秀目憐憫,靜觀著這人世荒唐的一幕幕。
10
半信半疑中,我被祈桑帶著往一個地方去。
她說:「這是我與荊守山的交易,他推翻修士所謂的正魔之道,幫我護住我的族人,若他在陣法中一直沒回來,便由我送你回家。」
回家?
我猛地頓步。
上山的彎曲道路上,祈桑牽住我的手一停,似是不明白我為何如此震驚,回頭道:「是呀,他說你一直想回家,他做這一切便隻是為了你能夠回家。」
一陣東南風,風吹花雨,片片掠肩而去。
我怔然仰頭,漫山芙蓉花盛放,湿潤淋漓,爍然如星。
在那花雨中,閃現一道熟悉的光幕,這一次,沒有系統冰冷的聲音,文字無聲鋪陳。
【李意這才明白,這三百年,是一個輪回。
【三百多年前,她穿越到這本書裡,被系統設置的人設逼迫,要她去害人、S人,她猶豫過,掙扎過,最後還是難以放下本性去作惡。
【她知道自己無法教壞荊守山,也無法改變梅濟川對魔的偏見,她隻有盡力去彌補梅濟川犯的錯,從太平村將荊守山悄悄救出來帶上山,教他明善惡,做君子。
【這讓系統十分不滿,它警告過多次讓李意安分守己,不然便讓她永遠在這個世界一遍遍輪回S去,永不能解脫。
【李意不聽。
【她要以身證道——她自己的道。
【於是系統降下懲罰,讓她在三百年後重新開始,這一次,她的夫君不會愛她,她養大的徒弟視她為仇雠,無論她為善還是作惡,結局都是眾叛親離,被誤會、被釘在恥辱柱上,成為一塊眾人踐踏的踏腳石。】
但系統沒有想到,一個凡人的反抗,激起的卻是眾人的覺醒。
這個世界越來越無法受系統控制,因為它塑造得最滿意的那位男主——
成了仙,又墮了魔,三百年與天鬥,隻為掀翻這個善惡不分的世界,替一個人破開一條回家的路。
文字在我看完那一瞬如同剝落的牆皮,在湿淋淋的風雨中朝後方飄然消失。
我怔怔看去。
紛飛緋紅中,荊守山握著劍,孑然一身,已然成熟挺拔的身軀與三百年前那個背著奄奄一息的我在永無崖絕望流淚的男人重合。
那時,他求我。
「師娘,別離開我……」
他的身影慢慢透明,精致的面孔一寸寸開裂。他微笑,眉目一如當初純淨,扔開劍,朝我展開雙臂。
現在,換我求他了。
不。
我跌跌撞撞跑去。
不要這麼快離開。
……
「師娘,我不想成仙。」
為什麼呢?
「成仙就是S了。」
……
世上沒有仙,有的隻是寂滅。
世上也沒有魔,有的隻是成見。
雨水無邊無盡,我跑過去,撲向他,兩行淚從眼中奪眶而出。
他應該接住我。
像以往每一次護我。
他也確實這樣做了。
隻是在我抱住他的一剎那,無數光點從他身體散開,他無奈笑了笑,唇瓣開闔,艱難抬起漸漸消散的手指,似乎要最後碰碰我。
他說,別哭,回家了。
11
我回到現實世界,發現自己正開車停在小區門口。
是了。
我恍惚想起,我在下班回家出隧道時與一輛失控的卡車相撞。
可我現在卻完好無損到了家。
我遊魂般拖著虛步推開車門,夾道的芙蓉花被昨夜的驟雨打得垂頭喪氣。
上了樓,彼時黃昏,打開家門,杏黃的晚照鋪滿客廳,照亮沙發上垂頭看書稿的婦人。
「回來啦,我還以為你又加班呢一直不回消息,你爸爸讓我帶的新鮮豬骨煲鍋裡了,等會就可以吃飯了。」
恍若隔世。
我呆立門口,不太敢進。
「媽媽……」
婦人低眸翻著膝上的紙頁,唇角翹起:「嗯?快進來呀,媽媽給你講個有趣的事。」
我如夢驚醒,進了門。
聽媽媽道:「你知道我那學生吧,就那個棄醫從文的小祈,小時候常來家補習功課纏你叫美人姐姐。
「上月她寄來一篇小說細綱,請我幫忙看看,我看了說不大好,裡頭世界觀過於善惡不分,角色全寫成樣板戲了。結果今兒她又修改寄來,竟好了許多。」
媽媽笑了笑,抬頭將書稿遞給我:「她也作怪,裡頭那主角呀,定了和你一樣的名字!」
我猛地停步,客廳驟然寂靜。
媽媽一怔:「阿意?」
我慌亂走過去,拿起書稿一篇篇走馬觀花看完,在媽媽不知所措的目光裡,忽然垂頭捂住臉,跪在地毯上哽咽流起淚來。
攜著初夏湿潤花香的風從窗戶外吹進來。
書稿散落。
一頁頁隨風頡颃。
霞光晃過最後一頁的結尾。
其上落筆:
【大概上天開眼,偶然覷見紅塵,最終還是為李意的世界保留了一份仁慈的設定。
【三百年一個輪回。
【隻要他們永不相忘,便終有重逢的那一天。】
番外
梅濟川活著回到長清山了。
這事兒怪不怪呢。
長清山弟子們面面相覷。
外頭傳得驚天動地,說荊師兄弑師叛道,聯合魔族,在永無崖布下陣法,與梅濟川同歸於盡了。
三位長老摩拳擦掌,等著事情一確定就下山找魔族的龜孫兒討個說法。
結果沒想到,梅濟川忽然回來了。
長老們十分激動,拿劍執鞭,十八般武藝,隻要梅濟川一聲令下,整個天下的名門正道都能傾巢而出,將魔族剿得幹幹淨淨。
但梅濟川奇怪地看了他們一眼,問:「為何?」
世上雖有惡人為禍,但也不全是魔族人。凡人,修士,皆有之。為何總盯著魔族來打S?
眾人一時愣住。
是啊,為何呢?
天下之物,積則招妒,好則生魔。
魔族雖然壽命最短,然一出生便有靈力,不像凡人要有修仙的緣法才能被選為修士,此後則要付出百年甚至一生的時間去追求至道。
憑什麼呢?
定是魔族的道是邪道、歪道,所以才這麼輕易,不必費力。
他們代代相傳的「除魔扶正」,該除的到底是魔族,還是世人的心魔。
沒人去想,沒人糾正。
三百年前似乎有位凡人女子做過,但他們都忘了,久而久之,關於記載那年隻字片語的舊書也在歲月中被蟲蛀成灰末。
唯一沒有消失的, 便是永無崖山腳的那座芙蓉娘娘廟。
這麼多年風吹雨打都沒有坍塌。
不過也鮮少有人跡踏足。
這些年修仙的人少了, 世人似乎漸漸明白, 成仙是個天大的謊言。魔族隱世, 凡人昌盛, 走在天地之間的似乎真的隻有人了。
永無崖的雨還是一直下,青苔斑斑, 野草及人高。
已活了近三百年的梅濟川,發盡蒼霜,一身道袍,身旁跟著一個眉目純淨的小弟子,艱辛在荊棘裡穿行。
小弟子不太明白, 師父為何每年都要來此處。但他心底其實也盼著跟隨來看看。
他氣喘籲籲仰頭,望著殿中間拈花垂眸的女神像,不知為何, 總覺得令人心悅。
師父說, 此廟是他從前一個大弟子所建。
很多年前, 他們因為一個舊人的S, 定下約定, 共同演一出戲, 瞞天過海破一個S局。若成功, 他便還清罪孽。
來此處,隻是想看一看舊人,告訴她,當初他滿懷偏見冷眼旁觀, 讓她和弟子孤孤單單獻身, 如今,他也做到了。
小弟子聽得雲裡霧裡。
他尚是天真的年紀,關心更有趣的事跡。
便又問了前幾年都問過的問題。
那是他在崖下石碑偶然發現了芙蓉娘娘與一個長清山弟子的故事, 回去後總覺得抓心撓肺, 輾轉難眠。
「師父,最後他們相遇了嗎?」
神像下立著的清癯身影不動。
他悶悶不樂,覺得師父這次也不會搭理他。
但那身影忽然開口, 反問:「若你是那位弟子,會一直記著她,去找她嗎?」
小弟子不假思索:「會。」
「千年的路, 不容易。」師父道。
小弟子注視神像, 微微笑,目光明亮:「我的骨頭在她身上呀, 一定能找到她。何況隻要想著她活在世上, 等著我相遇, 便足夠令人歡喜了。
「有如此的快樂, 千年萬年,都能走得。」
那道身影不語。
小弟子知道師父這時候總要獨處, 便靜默離開。臨走前, 他再次回頭看了看神像,心裡似有所動。
小弟子沒看見,在他走出廟的一刻,梅濟川蜷縮在神像邊, 用盡全身最後力氣顫巍巍抓住女子一片冰冷石裙。
闔上眼,「羽化」了。
他一生追求成仙,不知此刻是否找到了心中圓滿。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