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共五百裡的路程,每前進一百裡,我就會在心裡默念,快了。
快了。?
離烏遂城越來越近了。
它是北蠻人侵佔的第一座城池,也是燕州四城中最靠近北蠻領地的一座城池。
我們的目標是要奪回烏遂城,讓北蠻人乖乖地將宋國的山河歸還完整。
17
可我沒想到,最後一百裡的路會這麼難走。
這裡已是極北之地。
Advertisement
連天大雪,入眼隻有一片的白茫茫。因為風雪遮擋了一切的標志物,我們連方向都辨不清。
更糟的是,寒冷加大了我們的食物消耗量,馬匹與士兵的糧草都逐漸變得匱乏。
無奈之下,我們隻能先行駐扎在原地,按兵不動,等糧草補給到來之後,再繼續向前行進。
但這種環境,恰恰是北蠻人最擅長的作戰環境。
我們在雪地裡駐扎後,北蠻人一連幾日,都在夜間對我們的軍營發起數次奇襲。
他們的戰術是迂回遊擊。隻騷擾我們,等我們真的應戰,他們卻後撤四散離開。我知道他們這麼做,是讓我們無法好好休息。
此刻我們根本沒有應戰的能力,隻能倉皇後退十裡,駐扎在一座荒城之內,準備休整一段時日,等待補給到達後再次啟程。
18
可不知京城中出了什麼變故,原本二十日就應該到達的補給,足足又拖了十五日,依舊杳無音訊。
前去接應的小隊去了一批又一批,可連補給隊伍的影兒都沒看見。
極度飢餓加上寒冷,讓整支軍隊人心惶惶。
不知從哪一日起,軍中傳出流言——
禹王與北蠻人勾結,勸說皇上答應求和,說如此便可保北蠻與宋國之間二十年再無戰爭。
而皇上似乎也開始動搖。
聽了這個消息之後,我忍不住狠狠拍桌而起:「荒唐!鎮北軍自出徵以來,捷報頻傳!已經拿下了三座城池!皇上怎麼可能會突然決定放棄眼前的勝利!」
「這道理你我都懂。」老軍師皺起眉,眉宇間形成一道深深的皺紋,「可糧草補給去哪了?」
「而且你發回京中的奏折,可等來皇上的批復?」
我一時語塞。
「老將軍一生嫉惡如仇,朝中樹敵頗多。」
軍師說:「這傳言出現得詭異,先不說真假,我隻怕你的奏折被有心人攔下。而奸臣的讒言也讓陛下真的生出了求和之心。」
我張了張口,卻不知道說什麼。
此時的我離京城千裡之外,就算京城真的發生了什麼事情,我也無能為力。
我還未接到退軍的命令。
我也不能輕信傳言,動搖軍心。
所以我能做的,隻有等。
……
盡管我們所有人都在盡可能地縮衣節食,可糧草還是在五日之後見底。
風雪越來越大了,連飛禽走獸都不見蹤影。
我們鑿開冰水,試圖捕捉水底的魚。又刨開冰雪凍土,將草根樹皮磨成粉吃下去。
飢寒交迫中,又有一批生病體弱的戰友S去。
北蠻人養的鷹在天空中盤旋,一邊虎視眈眈地注視著我們,一邊發出冷冷的長鳴。
「天要亡我大宋啊……」有老兵老淚縱橫。
我很絕望。
可我是主帥,這種絕望,我不能對任何人說。
所有人的命都系在我的身上。
我不能退。
更不能輸。
19
斷糧第七日的時候,哨兵來報,北蠻已經聚集大軍,朝我軍方向快速行進,如今距我們隻有五十裡。
消息一出,主帳軍營裡的所有人瞬間靜默。
氣氛消沉。
所有人心裡都明白,北蠻是想趁我軍氣勢萎靡又無補給的時候,將我們徹底斬S。
「出兵,應戰。」我下達命令。
可滿座無人應聲。
「怎麼,你們有別的想法?」我環視一圈在座的所有將士,緩緩發問。
「現在出兵,就是輸!」指揮使按捺不住,拍著桌子大喊,「所有人餓了這麼多天,哪有體力去拼S!」
我SS盯著他,語速冷冽:「難道後退就有活路了麼!」
我回身用樹枝敲在地圖之上——「北蠻人從西北與西南方向包夾而來,他們是故意逼我們後撤至東部的烏遂山脈!可之後怎麼辦?你們想過嗎!」
「上山容易,下山難!烏遂山脈高聳,我們隻能陷入背靠大山,前有北蠻軍,後面是冰川懸崖的孤立無援之地。隻要北蠻軍隊圍堵在山下,到時候就算有援軍與糧草的馳援,也根本無法上山與我們匯合!我們隻能被活活困S!」
「可是就算打這一仗,又有幾分勝算?」
老軍師望向我,飽經滄桑的臉上是一種近乎平靜的絕望。
他是在問我,可我卻聽出他的言下之意。
他是在說,這一仗,根本不可能贏的。
「會有辦法的……會有的。」我喃喃自語。
……
連天的重壓之下,我居然著了涼,得了風寒。
頭腦昏昏沉沉的。肺裡像是著了一團大火,燒得我五髒六腑都痛。
我隻是想,要了命了,我這時候怎麼能生病呢。
還要浪費一碗珍貴的藥。
渾渾噩噩之中,我睡了過去。
我恍惚間做了個夢。
夢見了父親與我坐在院中的梨樹下。
父親依舊是出徵前的樣子,一身素色長袍,鬢發灰白。
其實他平日的樣子與眾人描述中那個心狠手辣、能止小兒夜啼的兇惡形象絲毫不搭邊。不認識的人一眼看見他,或許以為他隻是個清瘦的老秀才。
我看著他,忽然感覺全身的力氣都松懈了下來。
我第一次忍不住袒露出我的脆弱,我有些茫然地問:「這一仗,我是不是要輸了?」
父親笑起來,反問:「你想輸嗎?」
我說:「不。可所有人都說我會輸。」
「可他們不是鬼神,沒有一句話決定你生S與成敗的能力。」父親收了笑容,凝著我,「阿清,能決定你命運的,從來隻有你自己。」
「什麼命數,天意……你通通不要信。」
「你隻需信你自己。」
20
二月初四。北蠻大軍距離我軍軍營僅有十三裡遠,尤其是西南方向的大軍人數最多。
他們是要阻斷我們後撤的所有可能。讓我們隻能前進,離宋國的土地越來越遠,進入北蠻的包圍圈。
軍營裡氣氛凝重。所有人都知道,這是殊S一搏。
戰士的傲骨讓我們所有人最終選擇正面應戰。
「今日一戰,若無法突圍——」
我頓了頓:「那我就率一隊殘兵朝烏遂山脈奔去。北蠻人恨極了我們衛家,他們一定想砍下我的頭回去領賞,所以他們會派主力軍繼續追趕我。我看準時機將他們引誘至雪山上厚雪松動之處,再趁機制造雪崩。」
我豎起手臂,將布條緊緊纏繞在掌心中,又仔細整理好護腕,才繼續笑道:「到時候如果真能一命換一命,也不算虧。」
「你們其他人,要想辦法活下去。」
這是我在戰前對他們下達的最後一個命令。
21
北蠻軍吹響他們特有的號角,聲音嗚咽悠長,響徹天際。
北蠻的將軍騎在馬上,遙遙衝我喊話:「衛家姑娘,我知道你們衛家人驍勇!可我奉勸你一句,你千萬別學你爹你哥那樣冥頑不靈!你們的皇帝怯懦昏庸,根本不值得你們衛家為他賣命!」
「你不如放下武器,跟我投誠北蠻。我主英明,必會賜你高官厚祿!待我們一起攻進都城,你們衛家將會是最大的功臣!」
他太聒噪了。
我站在城牆之上,冷冷地抿緊唇。隨即舉起大弓,將弓箭瞄準那北蠻將軍身邊的一個馬前卒的腦袋。
下一秒,繃緊弦,拉滿弓,箭離弦。
一聲嗡鳴後,閃著寒光的箭倏爾飛出。
那北蠻人還未反應過來,箭尖已經釘入他的腦袋,隨即砰的一聲應聲倒地。
前排的北蠻人下意識地後退幾步,發出不安的躁動。
北蠻將軍一愣,隨即惱怒道:「敬酒不吃吃罰酒!我今日非要砍下你的腦袋掛在城牆上!」
我懶得再與他費口舌,順勢從身側的刀鞘中拔出刀,高舉示意,大聲吼道:「進攻——」
窮途末路,殊S一搏。
所有將士俯身向前衝鋒。他們手裡的刀劍在大雪的映照下顯出冷冽而決然的寒光。
刀光劍影之中,噴灑出的血染紅了地上的雪。
北蠻軍的數量無止無休。
S掉一撥人,很快又會有更多的人湧上來與我們拼S。
我的腹部被劍劃傷,血流不止。
一柄快刀在我未注意的時候從我身後刺來,我發現時已經來不及躲閃。
然而指揮使忽而飛撲而來,擋在我身前,以身為盾,擋住了這一刀。刀刺進他的胸膛,他口鼻皆湧出血,卻頂著劍尖,咬牙抬手,反手將刀揮過那北蠻軍的脖頸。
他已是強弩之末,用最後一口氣揮刀再次砍S掉兩個北蠻軍,終於搖搖晃晃地倒在了地上。
他望著我,聲嘶力竭地嘶吼:「將軍……繼續S——」
我連悲慟都沒有時間。
我咬緊牙,再次揮刀劈砍。
……
身邊穿著宋國軍裝的士兵越來越少。
而舉目望去,無數北蠻軍依舊烏泱泱地衝上來。
腹背受敵,我無可依靠。
隻能將手裡的長刀攥得更緊些。
天色暗下來的時候,我與殘兵已經退至烏遂山腳下。
我用袖子擦掉臉上的冰與血的時候,聽見了周遭呼嘯而過的風雪聲。
沒有路了。
沒有活下去的可能了。
所有人都沒有說話,布滿血跡與灰塵的臉上表情平靜如堅冰。
我眯起眼睛望向遠方。
北蠻軍果然追了過來。
我將身上將領的紅袍系緊了些,讓我看起來更顯眼些。隨即朝身下的馬匹揮鞭,準備向雪山上衝去。
然而卻被副將攔了下來。
「將軍——你快看!」副將氣喘籲籲,眼睛卻閃爍著激動的光,「那是咱們宋國的旗幟!」
我一愣,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
北蠻軍身後的山坡上,忽然出現無數士兵,如黑雲壓境。
而他們身後,正飄搖著宋國的旗幟。
竟然是援兵。
援兵終於來了。
22
馳援的藩兵從周邊五州召集而來,加上新收編的流民與壯丁,總共湊了三萬人。他們冒雪行軍,整整十五日全力前進,終於在此刻抵達。
在裡應外合之下,我們硬生生將西南面的北蠻軍撕開一個口子,衝破出了他們的包圍圈。
這一仗,我們撐住了。
回到軍營後,我問指揮使:「糧草也是從附近幾個州調來的嗎?」
指揮使說不是:「是從京城的糧道運來的。聽小侯爺說,因為大雪封路,才導致糧草遲遲未到。」
我點了下頭,忽而後知後覺地發問:「你剛剛說,送糧草的人……是誰?」
23
我沒想到,送糧草的人,竟是小侯爺。
當年我S了他的管家,在金鑾殿上的一番話,又讓他丟盡顏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