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從那以後再未見過面,也未曾說過話。
我擔心糧草來遲,就是他暗中搞的鬼。還擔心他會因為記仇,故意克扣糧草的份額。
果然,這一日他孤身進軍營後,嬉皮笑臉地攤開手,第一句話便是:「今年朝廷糧食歉收,所以拖了這麼長時日。也因此陛下決定,軍糧的用度削減至往年的五分之一。」
我心下一沉。
五分之一。
這點微薄的糧草,所能撐不過十餘日。
根本無法支持到我們攻城之時。
我心裡轉過千百個念頭,正準備低下頭,誠懇地求一求小侯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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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料卻聽見他話鋒一轉,繼續道:「所以剩下的糧草份額,我們侯府替你補齊了。」
我怔愣。
透過軍帳的帷幕,我看見無數載滿糧食的車子平穩而源源不斷地運進來。
將士們正在歡呼,一張張蒼白瘦削的臉上都露出了喜悅的笑容。
我為心中的狹隘念頭感到羞愧,急忙衝小侯爺認真地道謝。
「你不用謝我的,是我一直欠你一個道歉。」
他衝我歉疚而自嘲地笑:「我們之前的那段婚約是父母之命,那時我也不了解你,隻以為你同京城的其他女子一樣,平庸,羞怯。」
「可那一日你在殿上的一番話,讓我看到了不一樣的你。原來我從未了解過你。」
「我為我那時的貿然退婚,與對你的譏諷,向你道歉。」
我一愣。
我沒有想過倨傲的小侯爺會對我說出這樣一番誠懇之語。
「衛藏清。」
此時小侯爺忽而鄭重喊我的名字。我抬眼,卻看見他望著我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這一仗,我希望你贏。」
「我也知道你一定會贏。」
24
小侯爺要走的時候,我站在軍營外送他。
他跨上馬,手執長鞭,遙遙衝我龇牙笑。
「衛藏清,你要好好的。」
他朗聲道:「等回京城了,我給你舉辦慶功宴,請你喝十裡長街上所有的美酒。」
我們都知道接下來的這一仗有多麼兇險。我很可能會如我的父兄一般,埋葬在這片冰雪之地。
但他信我會贏。宋國的百萬名百姓也信我會贏。
我便也信了。
我衝他微笑,堅定而鄭重地應聲:「好。我等你的酒。」 ?????????????????????????????
25
我的父親與四哥皆S在攻打烏遂城這一戰。
這裡守城的是北蠻的王族,北蠻最驍勇善戰的三王子。
他有著老漠北王無法比擬的年輕與果決,是北蠻所有王子中最不好對付的一個。
所以攻城的部署,我們需要慎之又慎。
好在父親給我留下了一份他用生命與鮮血寫成的手札。
這份手札寫在布上,是父親留下的遺物,出徵前我在整理父親留下的東西時,意外地發現了它。
父親那一戰慘敗,同行的將士悉數被北蠻軍屠戮殆盡。
這份手札是他留下的,唯一可供我們參考的經驗。
手札裡詳細地寫了北蠻軍在烏遂城的駐扎兵力,與城內關隘布防。
在手札末尾,父親用朱砂色的筆墨,備注了一行小字:
「附近沒有現成的城池可供安營扎寨。不過古人曾用凍土建築溝壑遮蔽,此招或許可行。」
我瞬間福至心靈,明白了父親的意思。
此時一旁的副將正好在深深嘆氣:「烏遂城四面皆是平地,投石兵沒有掩體,或許很容易成為眾矢之的。」
「如果投石兵率先陣亡,這場戰或許很難打。」
我轉頭看向副將,問道:「你玩過泥巴嗎?」
副將一愣,他應該以為自己聽錯了,有些不確定地問:「您說什麼?」
我衝他晃了晃父親留下的那本手札,笑得有些得意。
「咱們等今天入夜之後,召集所有人和泥巴玩。」
入夜後,氣溫再次降低。
所有將士帶著厚厚的皮手套,開始連夜挖土,建築壕溝與圍牆。等建造完成之後,再澆上帶著冰碴的河水,讓水土凍結一處,不再坍倒。隻花了半夜的時間,就築成了一座堅固的土城。
26
等天快亮的時候,就是決戰了。
做完戰前的部署,已是後半夜。我掀開軍帳,才發現方澤竟然在等我。
他見到我,急忙站起身,身旁的桌子上還放著一碗熱氣騰騰的面。
我一愣,才後知後覺想起來,今日原來是我的生辰。
我以為這世上無人會再記得我的生辰。
沒想到方澤還記得。
他甚至還給我準備了生辰禮——一朵用冰雕刻的花。
方澤笑得眉眼彎彎,他用手指了指他自己,又指了指我。
他用手比劃出一座房子。
我知道他是想說,我與他是「一家人」。
是啊。
我與方澤都沒有了親人。
我與他便成了新的親人。
我望著那朵冰做成的花,忽然忍不住呵的一聲,笑著落下淚來。
方澤很用力地用手一句句話比劃著:
「祝你生辰快樂。」
「我想送你漂亮的花,可這裡沒有花。」
「不過……等這塊冰化了,這片土地上一定就能開出真正的花了。」
「到時候我會送你最大的一捧花。」
27
天色泛起淺薄的亮光的時候,我們對烏遂城發起進攻。
有了土城的庇護,投石兵們操縱著投石機,一次次向烏遂城發起強勁的攻擊。
石頭炸起無數細碎的飛沫,將城牆上的磚瓦擊成粉末,連帶著無數北蠻軍,也在來不及躲閃之中,被壓成肉餅。
「宋軍……」北蠻的哨兵點燃烽火,慌亂地大吼道,「宋軍攻城了!」
北蠻人試圖在城牆上架起弓箭回擊。可那些箭大多射在土城的壁壘上,未傷及我們士兵分毫。
我們的步兵從土城之內衝出,在投石兵與弓箭手的輔助之下,以不可抵擋之勢將雲梯架在城牆之上,開始發起猛烈的攻城之勢。
見勢頭不好,北蠻軍倉皇出城應戰。
今日的宋軍,每個人都拼盡全力。
不僅是因為隻要拿下烏遂城,宋國的山河就從此拼湊完整,更是因為北蠻與宋國中間隔著無法磨滅的血海深仇。
任何一個宋國的士兵都不能忘記自己戰友的慘S,不能忘記這些北蠻軍曾對自己的家人與同胞做出的燒S掠奪的惡行。
S,S,S。
樹上的寒鴉被一支燃著火油的弓箭驚嚇到,忽而展翅而飛。它發出悽厲的嘶叫聲,像是在告慰亡靈。
倒下的北蠻軍越來越多,正當我以為北蠻的兵力快要招架不住的時候,城門忽而大開。
一匹裝備著金色馬鎧的黑色戰馬從城中奔馳出來,身後帶著數量眾多的北蠻精銳騎兵。
待煙塵散盡,我幾乎是立刻認出了坐在馬上的人。
其實我並未真正見過他,可他的畫像我看過千萬遍。他排兵布陣的習慣,我也揣摩過千萬遍。
他叫木裡悟託,北蠻的三王子。
也是S我父兄的仇人。
28
木裡悟託身高八尺,騎在高頭大馬上,如同一座魁梧而不可跨越的山。
他見到我後,哈哈大笑:
「你們宋國是沒人了嗎!怎麼派了個女人來應戰!」
「女人也是人,也會排兵布陣,與男人有何分別?」我平靜地與他對視,問,「難道你是用下半身打仗,所以才如此在意我的性別?」
木裡悟託一愣,隨即哈哈大笑:「有趣!」
他攥緊韁繩,朝我衝過來:「那就讓我看看你的本事!」
話音未落,他已經奔襲至我面前。他手裡的兩把斧頭,裹挾著凜冽的風直直劈了下來——
我反轉刀身,橫過手腕,以刀背抵擋。
刀刃與板斧在空中擦出一道火花。
他沒在我身上討到好處,我也沒找到他的疏漏。
這一招,勢均力敵。
我順勢收刀,腳尖一點,從他身後翻身而過,想從他身後找到突破口。
可未想到木裡悟託似乎預料到了我下一步的意圖,身形敏捷地回身再次揚起手。
我的刀尖隻堪堪削掉他的兩根發絲。
而木裡悟託的板斧已經帶著凌厲之勢,朝著我的脖頸揮砍來。我見勢不好,急忙收勢,側身避開。
與他擦肩而過的一瞬。
木裡悟託卻突然在我耳邊發出鬼魅般的低語:「你知道麼,衛藏軒就是被我的斧頭劈開了腦袋。」
衛藏軒……是我四哥的名字。
我四哥連一具完整的屍首都沒留下。他的墳冢裡隻埋了一件他的染血戰袍。
想起我四哥的笑貌,我下意識有一瞬恍惚。
然而就是這一瞬,卻被木裡悟託敏銳地抓取到了。
他詭秘一笑,板斧朝我橫掃而來——
我慌忙提刀應對。
這一斧頭他想必是使了十成十的力氣,我隻覺得手腕一震,虎口瞬間麻木沒了力氣。
而我手裡的刀竟然咔噠一聲,生生被震出一道豁口。
他趁機扯住我的胳膊,狠狠一擰。隨即扯住韁繩,駕馬朝我的身上踏過來!
千鈞一發之際,我在地上狼狽地滾了兩圈,堪堪躲過馬蹄。
當我掙扎著爬起來的時候,我才發現我的右手手臂啷當地垂下來,軟趴趴的。
撕裂的痛從骨頭傳來,我咬緊牙,斜了一眼手臂。
我知道右臂一定斷了。
「你的刀碎了,你的胳膊也斷了。」
木裡悟託放聲大笑:「我不想S女人!我奉勸你一句,你現在投降還來得及!」
我沒吭聲,隻是隨手從地上撿起了一把沾染血跡的長劍。
這應該是某個鄉兵的佩劍。他們的劍都是兵部統一發放的,用料不算好,刀柄處又短又硌手,整支劍都透著股匆匆趕制出來的粗糙。
我拎著一把破劍站在那,無畏得卻仿佛是拎著什麼金剛不壞的法器。
29
木裡悟託高舉板斧,駕馬朝我奔襲而來。
我凝神屏息,騰躍而起的同時翻轉手腕,豎起劍身,在木裡悟託逼近的瞬間,猛地揮出劍。
木裡悟託下意識抬手格擋。
我順勢轉變目標,劍尖壓低,朝著他胯下馬的頸側狠狠一劃——
汗血馬吃痛,發出一聲悽厲的哀鳴,隨即前蹄騰空,將木裡悟託狠狠甩了下來。
木裡悟託一時慌亂,摔下馬的同時,手裡的板斧也翻滾散落開來。
我看準時機,撐著劍尖向前滑行至木裡悟託身側,一腳將他的板斧踢遠,又揮刀砍向他的脖頸。
木裡悟託發出一聲野獸般的嘶吼,雙手合住劍刃,竟是強行接住了我這一劍。
隨即他腰部發力,坐了起來,甚至還想將劍刃反逼近至我的面前反攻。
我陡然撤劍,躲過他的攻擊的同時,又借力靈巧地翻身至他的身後,再次高舉長劍。
長劍斜劈下來,與木裡悟託的戰甲相碰,發出令人牙酸的嘎啦聲。
我咬緊牙關,暗自再度發力。
這一次,戰甲再也抵擋不住攻擊,四分五裂,露出裡面包裹著的脆弱血肉。
我的劍從木裡悟託的脊梁骨劃下來,綿亙至他的右腰,留下一道血肉翻卷的傷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