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似乎破了一道裂痕。
馬車窗外陽光撒進來,恰好照在他臉上,那張日日相對的俊臉藏在陰影背後,我卻越發看不透了。
忽然想起阿爺說的:「中原人詩書頗多,才子多情,詩句流傳千古,可一個詩人可以為許多女子寫下多情繾綣詩句,到最後眾人隻會記得詩句,而不會記得詩句背後的那些女子,至於那些才子到最後也記不清自己為多少女子寫過纏綿悱惻的詩詞了。」
我看向裴延:「裴延,我記得我曾經說過,我們北地女子,是不會隨便與別的女人分享丈夫的,更何況是孩子。」
裴延又做出一副頭痛欲裂的樣子。
這一次我靠在軟枕上不發一言。
直到到了鎮國將軍府邸,他才陡然好轉。
這簡直太巧合了,最近每當我和他之間有些爭執,他就會在最恰當的時機,做出這副樣子,讓我的話隻能咽回肚子裡。
我對他越發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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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華公主一襲紅衣,坐在高座上,眾人都在看著裴延帶著我進場。
裴櫻坐在婉華公主身邊,低聲細語。
宴席上,裴延是否恢復記憶成了賓客們爭相開口的話題。
眾人的目光在我們三人之間流轉。
終究是裴延受不了,借口離開,隨即婉華公主也離了席位。
鎮國將軍夫人的席位恰好在我身旁。
她反倒笑笑:「男女之間的事情,本就簡單,敢愛敢恨罷了,卻偏偏被有些男人描繪得那般糾結,左不過是想都要,都佔著罷了,平時裡教訓旁人來便是魚與熊掌不可兼得,輪到自己倒是既要還要了。」
我敬酒笑笑:「多謝夫人寬慰。」
她又冷嘲道:「男人做的決定,總不會讓自己吃虧的,要這個,還想要那個,不給女人選擇的權利,反倒要讓女人承擔他的選擇所帶來的後果,如果不想承擔,就是女人自私不識抬舉,或者說女人故意逼他似的,我看那裴小將軍,不過如此。」
紅玉在我耳邊低語:「婉華公主和將軍在一起,夫人要不要去看看?」
我搖搖頭。
婉華先一步回來,她臉上糾結,看見我的神色也有些鬱鬱不平。
倒是裴櫻踱步過來,坐在裴延的座上:「鎮國將軍府上,都是些貴客,你瞧瞧他們,哪個不是對公主禮讓有加,反倒是你,今日穿得這般奇怪,丟了裴家好大的臉面。」
「姑娘這般牙尖嘴利,也是為裴府增光不少,我丟的臉面,姑娘的嘴都能給我找補過來,我還得多謝你呢。」
裴櫻指著我:「你敢諷刺我?」
裴延過來,裴櫻才噤了聲,周圍人響起一片笑聲,她這才不情不願地回到自己的座上。
宴席開始,中間是舞姬翩翩起舞。
裴延為我夾了我愛吃的烤羊肉,又低聲說道:「婉華說她會考慮的,如果到時候在同一個院落中相處不快,我可以為你另闢一處府邸,讓你生活無憂安樂。」
我放下筷子。
看著他自顧自地不停自圓其說,不知是安慰我還是安慰自己。
我一聲不吭地聽著他描繪他心中關於未來的設想,青梅竹馬的妻子,我為他的妾室。
我心中越發篤定自己的懷疑,裴延似乎根本沒有失憶。
一頓飯吃得索然無味,倒是裴延似乎對我和婉華成竹在胸,他認為他的安排天衣無縫,興許我還要因為他的安排而感激涕零。
宴席散場,馬球會開場。
婉華公主身穿騎馬裝在場上英姿颯爽,裴延看呆了,他目光流連在場上的婉華身上。
還是將軍夫人命人牽了一匹汗血寶馬來,這才讓他回過神來。
「允華,你是北地女子,聽聞北地女子個個都是擅騎射的,今日馬球會,不如也上場試試。」
裴延攬過我:「她懷有身孕,恐怕不能騎馬。」
8
我牽過馬來。
「夫人問的是我,不是你。」
裴延蹙眉:「你擅馬,我知道就是了,何必在場上非要與婉華一較高下,難不成你還嫌裴家被指指點點的不夠多麼?」
我策馬而行,裴延也牽了一匹馬進場,緊緊跟在我身後。
婉華在一旁看到,也朝我過來。
「裴延和我說了很多,他讓我好好考慮考慮。」
我拽著韁繩:「不巧,他也對我說了很多,也讓我好好考慮考慮。」
婉華忽然盯著我的眼睛:「與公主共事一夫的下場,你知道麼?」
「和一個牧羊女共事一夫,想來公主也不願意。」
婉華微笑:「我為自己之前的冒失向你道歉,許多日夜,全靠著滿腔執念堅持下來,如今終於尋到他,卻愈發覺得他早已不是我心目中那個少年郎了,又或者他一直都不是,隻不過是這些年,我在腦海裡為他描繪了一層又一層的金身,才讓他閃閃發光罷了。」
不遠處的敲鑼聲響起。
將軍夫人身邊的小廝喊道:「以一炷香為時,此次是男女打擂,無論場上人是否願意與旁人一隊,都要賽完。」
陽光灑在草茵上。
場上的勳貴女子騎馬而來,對我多有打量。
敲鑼聲響起,大家策馬奔過場上。
婉華的聲音在風中穿過:「允華,我們贏了這場,再論裴延的事情吧。」
我點頭。
球杆擊著小球入門,場上女子們都開心極了。
場上的男子反倒一臉嘲諷:「不過讓讓你們罷了,何必這般高興。」
我與婉華漸漸有了默契,她策馬而過,我便趁男子們目不暇接時,擊球入門。
場外的歡呼聲響起。
很快,一炷香的時間便到了,男女平手,可那些大言不慚的男子偏嘴硬道:「若非公主在場,咱們怕傷著公主,才使了五分力氣,若是全部力氣使出來,定是拔得頭籌的。」
至於裴延忽地笑得滿面春風,他騎著馬朝我們過來:「你們如今關系能相處得好,日後一定也能相處得好。」
婉華與我相視一眼,場上的其他勳貴女子,也騎馬過來。
「允華,還真是騎馬的高手,球技也頗了得。」
鎮國公將軍夫人走上前來:「女賓們累了吧,隨我下去小憩更衣吧,裴將軍還是先去男賓那邊,待公主與夫人歇好了再來相迎。」
裴延見無人理會他的話,又不好在世家面前發脾氣,隻得先離場了。
婉華與我同行,眾人面面相覷。
她伸出手遞給我:「下來,你身子不適,我牽你下來。」
周遭的人議論聲響起。
「婉華公主還真是大度,難不成還真容下那北地女子了?」
裴櫻撥開人群:「婉華姐姐,你怎麼好似被下了降頭一樣,這北地女子是與你搶郎君的,你怎的這般大度?」
我接過婉華的手,從馬上一躍而下。
婉華:「櫻兒,難不成我堂堂公主之軀,要為難一個有孕的女子麼?」
裴櫻有些尷尬,隻得悻悻然離開。
路過裴延身邊,婉華與我都默契地不看他一眼。
鎮國將軍夫人特地讓我們一行人在馬球後的宅院裡更衣小憩。
婉華看著我:「我不願與你共事一夫,也不願自己被當作籌碼來不停地比較,被他審時度勢地比較利弊。」
我:「我與公主是同樣的想法,我雖在北地與他夫妻三載,可這都是你情我願的事情,如今我也不願與公主共事一夫,更不想讓自己的孩子記在旁人名下,更不願自己變成隨時增減的砝碼。」
婉華:「裴延優柔寡斷,不是良配,今朝能為了你讓我難堪,日後興許還會有旁人,我婉華公主的夫君,必定是頂天立地的好兒郎,也要事事以我為先。」
我愣了愣:「公主是想將裴延讓給我?」
婉華挑挑眉:「我如今不想要了,拱手讓給你豈不是更好?」
我搖搖頭:「如果這個男人想出來的解決方法就是他享齊人之福,而我與公主卻要忍氣吞聲,過著自己不情願的日子,這樣的人我也不想要。」
「況且……」
「況且什麼?」
「我覺得裴延根本沒失憶。」
婉華的手拍在桌子上,愣了愣:「你何出此言?」
9
「裴櫻向來願意挖苦我,她在裴延還沒有恢復記憶時,便會拉著裴延講以前小時候的事情,裴延有幾次還順著她的話侃侃而談。」
「重燁殿下冒犯我那次,他在眾人面前不記得所有事情,在這之前也未曾再見重燁殿下,但他脫口而出的就是重燁。」
婉華愣了愣。
她聲音顫抖:「那他為什麼……為什麼會藏著三年?我那般聲勢浩大地找他,他竟然能忍著三年不肯露面!」
「因為我是北地女子,北地最尋常的女子,娶我為妻,他能待在北地伺機而動,刺探北地軍情,而北地不會懷疑一個尋常的牧羊漢子。」
婉華:「不可能,如果是這樣,他為何不肯告訴我?讓我白白找了他三年?」
我目光沉沉。
「我也是來到中原,才想明白的,為何北地與大梁剛剛和談,你便得到了他在北地的消息?這三年他又為何每個月都要去拿邊陲小鎮寄一封無主的書信,他借口是寄給家鄉一個想不起來的賣魚佬,碰碰運氣,那人會不會來接他。」
「可大梁的都城就是他的故鄉,他出身將軍府,尋常接觸的無非是裴家人和軍裡的人,哪來的賣魚佬?尋常將軍會親自去市場買魚麼?也許那個賣魚佬根本不存在,而那些書信若非寄給密探或者更高的一級的人,我想不通是寄給誰的。」
婉華手中的茶碗碎了一地。
她眼眶一紅,小聲說道:「所以,他不過是將計就計,順坡下驢,我和你都不過是他大計劃中無足輕重的一枚棋子,他配合我們將失憶的戲碼唱到現在,不過是圓自己這三年失蹤的謊?」
「所以婉華公主,我不願與你爭搶這樣的男人,他建功立業若是甘願讓自己年少的愛人苦苦等待,又利用我這個平凡的北地女子,他也算不上光明磊落。」
婉華握緊了拳頭。
冷哼一聲:「要踩我當跳板,沒門。」
我與婉華攜手出了小院。
裴延反而臉上露著喜色,他踱步過來:「你們兩個能想通就好了,無論如何我都會疼你們愛你們的,日後我們的日子盡是甜,不會再有苦了。」
裴延一會兒看看婉華,一會兒看看我。
「我知道自己委屈了你們,今後裴府盡是榮華,斷斷不會委屈你們的。」
裴櫻看得一頭霧水,卻不知如何開口,隻是看向自己哥哥的目光愈發厭惡。
婉華要回宮,我與裴延坐回馬車。
他眼中再次升起那股莫名而來的情意,我忽地意識到,他前些時日忽然變了個人一般,隻不過是為推開我做好準備罷了。他舍棄不了求娶婉華公主的榮華富貴,也舍棄不了他年少時的情意,而我不過是一個隨時待價而沽的物品,全憑他的那點憐憫之心。
這就是男人的大局觀嗎?
回到裴府,我收拾了行囊。
紅玉著急道:「夫人,你何必……裴家好歹能給夫人一個容身之所,離了裴府,夫人一介弱女子,又該如何生存?」
我一邊收拾箱籠一邊對她說:「我們北地女子,可以牧羊,向來都是逐水草而居的,再苦寒的地方我都待過,安身立命對我來說不是難事,裴府如此大的門庭,我如今真是心生厭煩,巴不得立馬長上翅膀快些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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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玉的聲音忽然停下。
裴延站在我身後,他的大手按住我收拾的行囊。
「你想走?」
「是,我想走,我還是那句話,我不願和旁人共事一夫,更不願被當作因為一點憐憫之心,被賞一口飯吃的可憐蟲。」
裴延握住我的手腕,將我抵在牆邊。
「你在鬧什麼?你有什麼資格鬧下去?婉華那般謫仙一般的公主,都能容忍你,偏偏你一介卑賤的牧羊女,竟容不下婉華公主了?若不是你腹中有我的孩子,你以為我會容忍你佔著裴夫人的名頭麼?」
我冷笑:「裴延,你根本沒失憶吧,這些天可難為你裝得那般像了,在你心裡是不是因為解釋我的來路還要裝失憶,是給我臉了?你不過就是不想面對你的道貌岸然罷了,你不是正人君子,有年少愛人,卻不得不辜負,又與我有了孩子,偽君子,真小人罷了。」
裴延有些抓狂:「我真的搞不懂你們腦子裡都在想什麼,安安穩穩地過日子不好嗎?我想了兩全其美的辦法,婉華都同意了,你又在鬧什麼?你想走,可以,孩子生下來,留在裴府,我會讓婉華做他的母親,到時候你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我被裴延綁住,捆在了床上。
待他走後,我央求紅玉:「去求裴櫻小姐,告訴公主。」
紅玉:「夫人,你真傻,留在裴府,是享不盡的榮華富貴,何必呢?」
紅玉見我不言語,又說道:「待你生下孩子,孩子記在公主名下,便是不折不扣的裴府嫡長子,即便是個嫡長女,前程也是一片大好,夫人就算不為自己想想,難道也不為腹中的孩子想想麼?」
我盯著她的眼睛語氣嘲諷:「紅玉,你是裴延特地安排來監視我的吧,更是裴延安插的說客,就是以防萬一,他的戲演不下去了,我身邊好有個知冷知熱的人時時規勸我,不要動他不想讓我動的心思。」
紅玉面露尷尬:「夫人,我也是為你好,你一介女子帶著個孩子又該如何,何必讓孩子跟著你吃苦?」
「紅玉,若是有朝一日你也面臨與我一般的困境,丈夫與你想象中的大相徑庭,甚至還要把你的孩子送給旁人撫養,你也會這般勸慰自己麼?若是那人和你一開始的結合,就充滿算計,在心底裡無數次盤桓過如何丟棄你,你也會這般規勸自己嗎?」
紅玉最終嘆了口氣,還是幫我去請了裴櫻。
裴櫻見我此景,忍不住嗤笑,卻反應過來:「你求我去見公主,是想離開裴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