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此刻受心魔蠱惑,需得盡快喚醒他的神志。
我盡力制住他,以確保黑霧不再擴散。
「陸衡,冷靜些,你聽我說,你我今生緣分皆因前世你為我掃塵之故,如今恩怨已清,你……」
話說到一半,我才發現,陸衡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
就好似,他早就知道一般。
我愣住,「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他笑了笑,眼神裡盡是無奈。
是了,天雷劈醒他的時候,他就該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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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解,「既如此,你便該早日放下。」
他沒說話,執著地盯著我的眼睛看了許久,似乎一定要從那裡面找出些什麼。
可最終,他失望地移開視線。
我已大徹大悟,從前那個蘇葉自然不復存在。
他再尋不著了。
望著此刻還在源源不斷往外溢出的黑霧,陸衡苦笑一聲,笑聲越發悽涼悲傷。
「若我能放下,三百年前便放下了,又何需等到今日。」
14
陸衡變了。
從前是我追著他跑,如今卻反了過來。
他跟得緊,我甩都甩不掉。
我雖盡力壓制了他的魔氣不外泄,但卻無法幫他除去。
那一雙眸子,依然紅得嚇人。
修行,隻能靠自己。
成佛成魔,皆在他一念之間。
他捧了我以前送他的小玩意兒給我看,「阿葉。」
我更正道:「嘉葉尊者。」
他眼神黯下去,黑霧升騰。
「……成吧,你愛咋叫咋叫。」
他立刻歡喜地把東西捧到我眼前,「阿葉,你看,這都是你以前送我的。」
我點點頭,平靜地掃視一眼他手中的物什。
「是的,頗費了一番心血呢。」
「還有這些書,也是你替我尋來的。」
「沒錯,都是孤本呢。」
見他還要往裡翻,我止住他,「陸衡,我沒失憶。」
所有事情我都記得,就連以前不明白的,如今也弄清楚了。
他失神道,「你以前那般喜歡我。」
我點頭,「是啊,因為那是在還你的情。」
他不甘心,眼帶希翼,「你如今這般冷淡,是在懲罰我嗎?」
我搖頭,坦然道,「不啊,是因為我現在還完了。」
我想了想,又道:
「從前我喜歡你,與你有情,皆為前世種下的因,期間無論甜苦,都是我該償還的果。如今因果已了,是為定數,你我緣分既盡,你不該再執著,否則定為心魔所反噬。」
「陸衡,我知你造詣悟性皆在我之上,莫要執迷,早日醒悟,便早得解脫。」
「如此,方可教化世人,普渡芸芸眾生。」
他跌坐在地,愣愣地看著我。
「原來,放不下的從來隻有我一個……」
「早知如此,這三百年我又何必如此蹉跎……」
「負了你,也負了自己……」
「活得像個笑話……」
他一邊說一邊笑,笑聲漸漸從蒼涼變得悽厲。
我暗道不好。
他在凡間生耗了三百年,心境本就不穩,神魂脆弱,靈臺不明,稍有差池便極易走岔路子,被心魔控制。
隻見那魔氣頓時如潰堤一般噴湧而出。
扭頭去看,陸衡的雙眸已赤紅如血。
他入魔了!
我忙起身,伸手欲先封住其膻中大穴,卻被他抬袖拂開。
霎時間,風聲突起,門窗大開。
再睜眼,人已消失。
隻聽得半空裡傳來幽幽笑聲,「你不是要普渡芸芸眾生嗎?我也是眾生之一,你便來渡我罷!」
15
一時間,我好似又回到了以前追著陸衡跑的時候。
他已入魔,身上魔氣蔓延,所到之處皆受其影響,輕則惑人心智,重則要人性命。
我隻得邊追邊幫他淨化。
所幸他還殘存幾分理智,沒有往人群聚集的地方去,不然,我怕不是要被累S。
他刻意與我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就比如此刻,他坐在山頭吹風,而我滿山跑著將山上殘留的魔氣祛除幹淨。
「站住!」
眼看他又要跑,我大聲喝道。
聽到聲音,陸衡笑眯眯地轉頭看我。
他似乎很喜歡我朝他發脾氣,心情一好,連身上的魔氣都收斂不少。
「阿葉。」
我平緩內息,抬頭怒視,「就你長腿了!就你會跑!」
陸衡聞言,笑得更燦爛了。
原本的僧衣換做紅袍,額上多了一抹赤色烈焰,令他原本清俊的面容顯出幾分妖冶來。
彎唇一笑間,這妖冶便更重了些。
簡直與先前的清冷佛子判若兩人。
他抬腳一邁,瞬移至我身側,貼在我耳邊道:
「你說前緣已盡,那我便重新結緣。」
邊說邊望了一眼被我一路淨化過的山川湖泊,語氣飄飄悠悠,「阿葉,你看如今我們的因果糾纏夠不夠多……」
沒等他說完,我揪住他的衣領,上去就是一拳。
「多!我讓你多!」
痛揍一頓後,我頓感心境平和,對著鼻青眼腫的陸衡和顏悅色地念了一聲佛號:「阿彌陀佛,施主,回頭是岸。」
陸衡躺倒在地,竟還在笑。
笑得頗有幾分暢快。
他揉了揉青紫的下巴,低聲道:「阿葉,我真歡喜,你還在……」
經過一番親切友好的交流後,我與陸衡暫且達成了一致。
他可以確保魔氣不外泄,不傷人。
「條件是,允許我跟著你。」
見我猶豫,他多了幾分急切,一雙紅眸緊張地盯著我。
我稍微思考了下,點頭應了。
無論如何,他入魔與我也有些關系,我不能袖手旁觀。
況且,此番因果不徹底了結的話,我也無法靜心修行。
陸衡見我點頭,瞬間彎了眉眼。
隨後又小心翼翼道:「你放心,我保證不給你添亂。」
我皺眉看了他一眼,猶豫了片刻。
他此時入魔不深,尚存幾分理智,待日後魔性大漲,一切可就難說了。
得想法子先穩住他,然後尋機滅了他這心魔。
陸衡將魔氣悉數收進體內。
魔氣入體的那一刻,他悶哼一聲,額間微微沁出汗,其上的烈焰印記閃爍了一下。
我問他可還好?
他臉色蒼白,搖頭笑笑,「無妨。」
16
我回了趟蘇家祖墳,給親人們上了柱香,順帶也去了隔壁的陸家。
一路上,陸衡都一言不發。
直到離開時,他才出聲,沙啞道:「我爹娘……臨終前可有說過什麼?」
我的眼神掃過兩位長者的墳茔,淡淡道:「能說什麼,左不過罵你兩句不孝子罷了。」
可眼前驀地閃過先前陸伯母病重,想要見他最後一面,卻被無情拒絕時的失望,我不由帶了幾分嘲諷,「怎麼?你難道因此記恨不成?」
陸衡垂頭不語。
然後跪在墳前,挨個兒磕了個頭。
我沒理他,徑自離開了。
人都S幾百年了,這時候磕頭有個屁用。
沒多久,他追了上來。
「從我被劈醒那刻,我就知道我此生一定愧對他們。那時,我想著長痛不如短痛,不如狠心一點,好叫他們早日忘掉我。」
我頓了下,「也包括那時的我?」
陸衡的神情突然變得十分哀傷,「阿葉,我錯了。」
我搖搖頭,「劫數而已。」
若非經過這一番磨難,我也煉不出如此心性,更談不上得成正果。
是禍,也是福。
我本意是想寬解他幾分,可他聽後卻心神激蕩,體內魔氣翻騰不止。
他雖勉力壓制,但仍有絲絲魔氣從指尖溢出。
「你不用為我開脫,我知道,我就是個混賬……」
「我從前怎會忍心那般對你……」
他似乎陷入了回憶裡,神色頗為痛苦,一雙赤眸微微有火光閃爍。
我立刻抬手朝他靈臺一點。
片刻後,眸間火光淡去,他怔愣了一下,似是有些迷茫。
我嘆口氣。
被心魔所控,所思所慮皆會受其影響,待時間久了,越陷越深,便會徹底淪為一具隨時發狂的行屍走肉。
陸衡這心魔被他強行壓制了三百年,極為頑固,一時怕是不好祛除。
我看了一眼愣愣盯著自己指尖的陸衡,心道,不知他此刻的這點清明能維持多久。
陸衡垂頭看了自己一會,然後抬頭直視著我的眼睛。
「阿葉,S了我。」
我愣了下,彎唇笑了起來。
是了,眼前這個才是真正的陸衡。
聰慧、冷靜、果決。
他迅速判斷出了現下的情形,然後選擇了最幹脆利落的法子,S了他,永絕後患。
這股利落勁兒簡直跟他以前毅然決定出家的時候一模一樣。
我盯著陸衡看了一會,隨後摸出一朵冰晶蓮花,慢吞吞道:
「也不是不可以,隻是我先前為了送你此花,險些折在了雪山,如今我想要你在S之前也親自為我採一朵,可好?」
陸衡看我一眼,神色晦暗不明。
過了很久,他才緩緩點頭,「好。」
17
雪山腳下。
陸衡正準備提氣飛上去,我攔住他。
「我要你一步一步爬上去。」
陸衡此時還算清明,他沉默地看了我一眼。
我補充道:「你負我三百年,不如此,難以消我心頭之恨。」
他便沒多說,抬腳往山上走去。
行至半途,他開始有些體力不支。
雪山靈氣旺,最克邪祟。
越到高處,靈氣越盛,他身上的魔氣與之相克,兩者相互纏鬥,他走得越來越艱難。
又過了會,他雙腿開始發顫,跌倒在地。
我把玩著手心裡的冰晶蓮花,瞥了他一眼,「這種程度就不行了嗎?」
我湊到他耳邊,道:「陸衡,以前,我可是拼S都會爬到你身邊的呢。」
他仰頭看我一眼,咬牙爬起來。
我拍拍他的肩膀,「我在山頂等你哦。」
遂大步往前走。
我在山頂等了快四個時辰,他才爬上來。
估計摔了不少次,衣服都破得不像樣了,手腕腳腕無數道小口子,不知是擦傷還是被靈氣刺破的。
雪山之巔,靈氣極盛,但於此時的他而言,不亞於在刀鋒劍雨中穿行。
每走一步,錐心刻骨。
他搖搖晃晃走到我面前,抖著手舉起冰晶蓮花。
「採到了。」
我嘖了一聲,「真慢。」
他掀起眼皮看了我一眼,似乎已經沒有力氣說話。
冰晶蓮花被他捧在手心,染上了血。
我拈起來,嫌棄道:「哎呀,髒了。」
說著隨手往旁邊的靈池扔去。
蓮花觸水即化,瞬間就消失在靈池裡。
陸衡呆呆地看著消失的蓮花,有些不知所措。
一路從山腳慢慢走上來,靈氣與魔氣互相衝擊,攪得他頭昏腦漲,反應慢了許多。
我從袖中摸出定親時他送我的葉片玉佩,在他眼前晃了晃,然後扔到靈池裡。
「陸衡,你把它撿回來,我就原諒你……」
我不知道陸衡有沒有聽到我的話。
因為玉佩入水的那一刻,他就已經飛快地撲了過去,動作快得驚人。
靈池水蝕魔祛魅,最能洗去心魔。
隻是這個過程十分痛苦,要比先前上山的時候重上千百倍。
我使計讓他一步步爬上來,為的就是慢慢削弱他的魔性,否則怕他承受不住。
為了防止他入池後受痛反撲,我還特意在四周布下了法陣。
隻是這法陣似乎沒有起到作用。
陸衡一頭扎下去後就再沒浮上來。
隻有池面上隱約蕩漾的漣漪證明他還活著。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露出水面。
周身的水面被鮮血染紅,四肢被池水侵蝕出深可見骨的大片傷口。
陸衡似乎感覺不到疼痛,他依舊面無表情,接著僵硬地擺動手臂,一點點遊到岸邊,把尋得的玉佩放在我腳邊。
我上下打量了他一遍,黑霧基本已經散去,隻餘傷口的地方還在往外冒著一絲半縷。
我微微皺眉。
不,這還不夠。
我抬腳,碾碎了玉佩。
「如此,才算兩清。」
玉碎成粉,風一吹,瞬間就散了。
陸衡直愣愣地盯著我腳下殘留的碎屑,呼吸開始變得急促,眼中的火光忽閃忽現,往外冒的黑霧濃了些。
沒錯,就是這樣。
發狂、發怒,將魔氣全部釋放出來。
嗯,還得再加把火。
我俯身捏住他的下巴,嗤笑道:「陸衡,你以為這樣就能贖罪嗎?我告訴你,休想!」
「你如今所受苦痛不及我當年之萬一。」
「佛子轉世有何用?修了三百年都渡不過一個心魔,你真沒用。」
「廢物!」
「你修佛不成,做人也不成,背信棄義,拋棄新婚妻子,此為不忠不義,棄高堂父母不顧,罔顧人倫,此為不孝。」
「如此不忠不孝不義之徒,怎還有臉苟活於世?」
陸衡一直站在池水裡,大片大片漆黑如墨的黑霧從他的心口、頭頂湧出,瞬間鋪滿靈池,魔氣太多,池水隻咕咕冒泡。
我上前,探了探他的靈臺。
頓時心下一沉。
密密麻麻,一層又一層,好似無數次愈合,又無數次被重新劃破的陳年舊痂。
剛剛祛除的竟還不足十分之一。
我知這心魔難祛,已做足了準備,沒想到竟這般的棘手。
陸衡此時已承受不住,暈倒在水泊中。
我隻得暫時停手,將他撈出來。
他渾身上下被傷得亂七八糟,我拎起他下山去找地方養傷。
18
陸衡醒過來後,淡淡地看了我一眼。
我便知,他此時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