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郴噴笑:“什麼鴛鴦,季禮當年才十五。”
頓了頓,才吐出那三個似乎極力回避的字。
“是他爸爸。”
“小孟老師,你能想象嗎?一個因為父親出軌而幼年喪母的孩子,在某天放學回到家,看見自己最喜歡的明星和父親翻滾在同一張床上。”
“你說,他會更恨誰?”
8、
我暗道一聲刺激,不由在心裡默默為沈季禮點了根蠟。
“雖然大家都說這都是你情我願的事,不是哪一方的錯,但當時的季禮明顯不這麼認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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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也是怕季禮鬧得太難看,在沈伯父的授意下,周瑤不得不慢慢隱退。”
我想起剛才在包廂裡看到的周瑤,年輕漂亮的臉上滿滿的膠原蛋白,看著比我還要小幾歲,又記起當年李桐拉著我整日長籲短嘆,為周瑤大喊不值。
我皺眉問:“那周瑤呢?她自願放棄自己的事業嗎?”
賀郴失笑:“小孟老師,你忘了呀,他們的意見對我們來說,從來都不重要。”
我默然,瞬間變得意興闌珊,沒有了再繼續聊的心思。
賀郴也沒有攔我,他紳士地為我拉開計程車的門,但在我關上車門前突然叫住我,笑得一派神秘,莫名讓人心裡不舒服。
“小孟老師,你可能沒發現,你和周瑤其實長得有點像。”
“不,這麼說也不對,準確來說,你才是那個長得更像季禮他媽媽的人。”
車門“砰”地一聲關上。
沉重的悶響震得我腦瓜子嗡嗡作疼。
我下意識拿起手機,打開和鬱景的聊天頁面。
手指幾度遊移,屏幕明明滅滅,最後還是忍不住按下了通話:“鬱景,你現在在哪?”
我沒辦法不把賀郴的話放在心上,他話中所透露的信息讓我感到的與其說是不安,不如說是厭煩。
我不想被被卷入誰的家庭糾紛,也不想被當作誰的替代品。
我喜歡獨善其身,喜歡可以說走就走的幹脆利落的自由,喜歡高高掛起、事不關己……
我把頭靠在車窗上,冰冷的玻璃窗漸漸被我的體溫捂熱,將窗外五光十色的夜景氤氲成一片模糊的白霧,徹底隔開了我和那片紙醉金迷的繁華。
在這個時候,我急需尋找一點安慰,而鬱景,就是我生活中最大的慰藉。
……
我推門進去的時候,鬱景的臉色很不好看。
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滿面油光,色迷迷的視線劃過我的胸和腰。
我狀若不覺,徑直拿過酒杯爽朗一笑:“不好意思徐總,路上堵車遲到了,我先自罰三杯。”
“好!就喜歡大妹子你這豪氣!”徐總轉向鬱景,喜笑顏開,“小鬱啊,你女朋友這麼漂亮,怎麼就不多帶出來讓我們瞧瞧呢?”
鬱景扯了扯僵硬的嘴角,笑得勉強。
我在他身旁落座時,他飛速俯身,在我耳畔嗔怪道:“我不是說我能搞定的嗎?你還過來幹嘛?”
我輕聲回他:“擔心你。”
鬱景隱忍欲發,我在桌下悄悄握住他的手。
桌上推杯換盞,果盤和席上的菜餚都換了幾茬,徐總終於被灌倒了。
倒下前眼睛迷迷瞪瞪指著我,結巴道:“我,我就沒見過比你還能,喝的,女,女的……”
喉嚨火燎似的痛,我拍拍醉倒在桌上的鬱景:“你還好嗎?”
鬱景反手回抱我,頭埋在我的頸側,噴灑的熱氣像是要將我整個人燒起來一樣燙,寬闊的臂膀緊緊地將我摟在懷中。
鬱景悶悶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他說:“對不起。”
我說:“以後會好的。”
對著馬桶摳了半個小時的嗓子,我才覺得稍稍舒服了點。
雖然我酒精免疫不會醉,但一下子喝那麼多酒,胃首先就受不了。
漱完口走出女廁所,頭依舊隱隱作痛,正想去找等在外面的鬱景,卻看到一個女人背對著我,趴在倒在長椅上的鬱景身上。
鬱景的雙手纏在她的脖子上,姿態親密,狀若依偎。
我走近了點,聽到李桐欲哭無淚道:“鬱學長,你醒醒啊,我真的不是小霜……”
我拍了拍李桐。
“啊!”
李桐驟然被我從背後一拍,猛地嚇了一大跳,從原地蹦起來。
她看到是我,都快哭出來了:“小霜你也在!太好了!我剛把李哥送去醫院,回來就看到鬱學長躺這兒了,怎麼辦,我一個人搬不動他……”
我靜靜盯了鬱景醉醺醺的臉幾秒,嘆氣,“我來幫你。”
9、
把鬱景送回他的公寓後,我照顧他到天亮,返回宿舍飛速打理了一下自己,登上了沈家來接我的車。
沈家開出的工作合同條件相當寬裕,除了工作日是晚上輔導,周六日的家教時間我和沈季禮自行安排即可。
今天是周六,本來我可以好好休息一上午再去找沈季禮的,但我不想,我現在急需一些別的什麼轉移注意力,好使我盡快忘記昨晚無意目睹的那一幕。
我知道李桐別無他念,也知道鬱景隻是不小心認錯了人,這些都無關緊要,重要的是,它讓我回憶起了一些相當不愉快的往事。
睡眠不足引發的頭痛和昨夜飲酒過度的胃痛齊齊共振,好像兩把大錘不斷在我身上敲打。
我向廚房的阿姨要了杯黑咖,走去書房等沈季禮。
等待的時間過於漫長,室內沒有開窗,沉滯的空氣仿佛使無形流動的時間突然具有了形態,隨著古董鍾的嘀嗒嘀嗒聲,一點一點逝去的時間仿佛松柏樹沿著樹幹滴落的松脂,將我這隻不斷向上蜿蜒爬行的小蟲囫囵裹住,封存在窒息的方寸之間,裹挾著墜落地底,被無盡的時間掩埋。
我想起了很多事情,比如說我和鬱景第一次見面並不是在大學,比如說我對所有人都撒了謊,我不是真正的孟霜。
我一出生就是個棄嬰,被好心人送到福利院。
福利院裡除了像我這樣被父母遺棄的孩子,更多的是殘障低能兒童,連話也說不清楚,生活無法自理,更不用說在領養人來的時候,努力討好對方,好使自己盡快擺脫福利院裡護工的打罵和志願者的埋怨,雖然大部分孩子壓根也聽不懂。
按理說,像我這種健全又乖巧的孩子應該很快就能被領養出去。
但可惜,好心的院長實在喜歡我和其他幾個孩子的臉。
於是我們在一輪又一輪領養人的詢問後被“無奈”留下,被打上心理問題、基因病等標籤,像櫥窗裡一件件滯留過期商品。
我小時候很不理解為什麼院長喜歡在晚上來我們房間,為什麼第二天我和其他幾個孩子身上會多出各種傷痕,為什麼他們要哭。
護工大叔說:因為院長太喜歡你們了。
那時候我八歲了,依然沒有名字,依然不懂為什麼痛就要哭,我所有的認知告訴我哭隻會招來打罵,所以我早早就學會了閉嘴,靜靜地看著周圍發生的一切,保持沉默,保持注視,觀察我所不能理解的一切。
像一頭潛伏在人群裡的野獸,在耳濡目染下學會了模仿,學會了理解。
直到我慢慢分清了喜歡和不喜歡,直到院長肥碩的手慢慢朝我伸來。
那是我第一次在漫長的虛無中清晰地感覺到厭惡這種情緒。
我可能從小就是一個冷酷且果斷的人,我沒有忍多久,在又一個院長過來的晚上,從枕頭下摸出了藏好的剪刀。
第二天,福利院再也沒有一個叫0828的孩子,那是我被送進福利院的日期。
但也許以後福利院還會有更多的0828,誰知道呢。
從那以後,我一直在流浪。
女性的身份在流浪群體中非常危險。
我剃光了頭發,在臉上抹灰,輾轉於不同城市,間或加入過不同的小群體,因為一雙能偷能摸會開鎖的巧手得到庇護,沒有倒霉地被打斷雙手雙腳,扔去街頭巷尾乞討,或像肉豬一樣養大,隻為了胸腔中健康運轉的器官。
我學會了賣笑,學會了阿諛奉承,學會了虛張聲勢,學會了威逼利誘,學會了一切流浪生活所必須的生存技能……
年月從此沒了意義,我不再記得哪年是哪年,哪天是哪天,與其說我在不同的城市漂泊流浪,不如說我在仿佛沒有盡頭的時間汪洋裡隨波逐流。
遇到鬱景純粹是個意外。
那天我因為分贓不均和同伙吵起來,蛇有蛇路鼠有鼠道,我沒想到這個長得賊眉鼠眼的人居然和當地地頭蛇還有點八竿子親戚關系,協商不成,我被他帶人撵得四處奔逃,無奈下隻好準備盡快離開這個城市。
就是這個時候我遇到了坐在路邊哭的鬱景。
鬱景他媽是個老賭狗,以賣養賭,所有的家產早揮霍完了,不知道是因為難得的良心還是什麼,好歹房本留在手上,給母子倆留了幾片遮風擋雨的瓦。
那時放高利貸的見鬱景他媽S活不交出房本,一把將人拖上了面包車,也不知道帶去了哪裡。
我讓鬱景去報警。
十歲出頭的鬱景抽抽嗒嗒說:“警察也找不到媽媽……”
“你爸呢?”
“沒有……”
“親戚朋友之類的也沒有嗎?”
“嗯……”鬱景深深埋下頭。
打量著鬱景身上陳舊但幹淨整潔的衣服,我習慣性動起了歪腦筋,不懷好意道:“那你給我點錢,我去幫你找你媽。”
鬱景被淚水洗過的眼睛很清澈,看向我的目光也毫無防備,天真得讓人可憐。
“好呀,你要錢幹嘛呀?”
我撒謊成性,張口就來:“我已經好幾天沒有吃飯了,想去買點吃的,我吃飽了才有力氣去幫你找你媽呀,你說對吧?”
鬱景掏口袋的手停住,轉而朝我伸來。
我猛地往後一跳,幾乎以為他識破了我的謊話要打我。
“你幹什麼?!”
小小的鬱景無辜地看著我,“帶你回家呀,我媽說外面吃的東西都很髒,隻有家裡自己做的才是幹淨的,你跟我回家吧,我給你下碗面條。”
我一愣,沒有防住鬱景就這麼牽起了我髒兮兮的手,就這樣一步一步把我帶到了他家門口。
直到很多年以後,我回想起這一刻,依舊無法確定,是不是當時中途跑掉就好了。
這樣,我和鬱景之間的孽緣,也就到此為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