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把我從回憶中喚醒的是書房的敲門聲。
陳秘書推門進來,朝我遞了個眼神,還沒等我理解那個眼神的含義,他往旁退了一步,露出了後面走進來的沈端。
盡管早就從不同人口中聽過無數次這位沈總的鼎鼎大名,這還是我第一次面對面見到沈端。
四十多的中年人保養得像是三十出頭,身材挺拔如松,儀表堂堂,眼神帶著商人特有的精明強幹卻沒有過多的攻擊性,斯文白淨的相貌讓他看起來更像是一位大學教授,一個照面過去隻給人留下如沐春風的隨和印象。
沈端禮貌地和我握了一下手,“真是不好意思,又讓小孟老師你久等了,季禮那個孩子真是太不像話了……”
我飛速瞄了眼書房裡的鍾,才發現距離約好的時間已經過去一個多小時了,我居然不知不覺發了這麼久的呆。
我順勢關心地問起沈季禮的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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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禮他啊,昨天不知道和誰胡鬧,吃了大半碗的辣椒,弄壞了嗓子和胃,現在在樓上靜養。”
“怪我,忙著訓那個孩子,不小心忘了在樓下等的小孟老師你……”
沈端笑得無奈,像極了一位溺愛孩子卻苦於管教的慈父,仿佛真不知道給沈季禮喂了大半碗辣椒的罪魁禍首就是我。
我毫無愧疚地迎向他審視的目光,也睜眼說瞎話:“既然這樣那讓他好好休息吧,養好身體再說。有什麼不懂的題也可以在手機上問我,等他什麼時候好點了我再來。”
沈端贊賞般地點了點頭,和我寒暄了一會兒,不顧我的反對又留我吃了頓早餐,才借故工作離開。
此時距離我今天踏進沈家,已經足足過去了三個小時。
我捂著痛得鑽心的胃部,冷汗涔涔地走出主樓大門,包裡的胃藥不知道哪次吃完了,沒來得及放新的。
快走到車旁時,迎面走來一位窈窕佳人。
即將擦肩而過,周瑤拉住我,從身邊助理提著的包裡摸出盒胃藥遞給我。
看起來她昨天也被沈季禮整得不行,戴著口罩,面色蒼白憔悴,因為說不出話,隻能用手不斷朝我比劃。
她身邊的助理替她翻譯:“瑤瑤說謝謝你昨天幫她。”
我揮揮她遞來的胃藥,表示兩清了。
即將關上車門時,我若有所感地回過頭,周瑤和她助理已經走進去了,別墅的窗大多緊閉,厚重簾幕將窗內的景色掩蓋得嚴實。
沈季禮就站在四樓的落地窗一動不動地看著我,眼窩深陷,頭發凌亂,臉色蒼白得像個吸血鬼。
見我看過去,他面無表情地一把拉上簾幕,徹底消失在我的視線中。
過了幾天,鬱景非常興奮地給我打來電話:
“沈氏要投資我們公司!他們說對我們的產品很感興趣!”
仿佛被天大的餡餅砸中,鬱景在電話裡激動得難以自已,連連驚嘆。
他的喜悅也感染了我,我笑道:“那很棒啊,這都是你這段時間努力的回報。”
最初的激動過後,鬱景後知後覺感到奇怪:“不過沈氏主要是做房地產的,怎麼突然找上我們這家互聯網公司?”
“誰知道,人家家大業大,某天心血來潮想投資什麼就投了唄。”
打一棒子再給一顆甜棗,我的胃痛真是沒白挨。
我嘖嘖感嘆,沈端這麼多年也沒教好自家兒子也是奇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沈季禮那邊像徹底S了一樣沒一點動靜,我發過去的消息一條條石沉大海,怎麼激他也沒用了。
直到某天,陳秘書把沈季禮期中考的成績單拍給我。
我才知道沈季禮給我挖的坑在這等著我呢。
他月考成績比我剛教他那會兒翻了整整一倍。
當然是反著翻的。
要不是卷子最低隻有零分,我敢保證沈季禮能給我考個負數出來。
這次連我都以為沈家一定會解僱我這個不稱職的家教。
但陳秘書對此隻回了我四個字:再接再厲。
我懷疑這四個字就是沈端親口說的。
行吧,既然僱主都沒意見,我一個打工的何必瞎操心。
我轉頭忙我的論文去了,終稿定下,導師很滿意,離別之際,一向嚴厲古板被院裡學生稱為滅絕師太的她看著我的目光也不由多了些許溫情。
“小孟,以後決定幹什麼,你想好了嗎?”
我把直博申請的結果告訴她,很多學校向我伸來橄欖枝,我選擇了近年風頭正盛主攻人工智能領域的一所南方院校。
“挺適合你的,那你喜歡嗎?”
喜歡?
想到這個,我不禁有點茫然,我從來沒考慮過喜不喜歡。
就像導師說的,它很適合我,這就夠了。
導師見狀,嘆息一聲:“孟霜,我說這話可能有點傷人了,但你畢竟是我看著一步步走過來的學生,師徒一場,我還是有幾句話想送給你。”
“你是我見過最聰明最有天賦的學生,腦子靈光,難得情商也不低,但是你有一個很致命的缺點,那就是你太飄了。”
“我不是在說你得意忘形什麼的,相反你為人很低調,處事收放自如,知道什麼時候該張揚什麼時候該收斂,簡直像是從娘胎裡就學會了和人打交道的本事……”
我心想,要是誰像我一樣八歲就被扔出福利院去流浪,一路摸爬滾打吃盡苦頭,那他也能學會我一身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混賬本領。
導師點了點我額頭,示意我別走神。
我迅速回神,忙露出個乖巧的微笑。
導師無奈地搖搖頭:“像你這樣的人,不管在哪裡,做什麼,大概都能取得不俗的成績,但很可惜,你看起來對什麼都沒興趣,總是一副興致缺缺、事不關己的樣子……我說的飄,是指你就像斷了線的風箏一樣,心裡沒個定性。”
導師冷不防問我:“孟霜,你有目標嗎?你有理想嗎?”
我開玩笑道:“活下去算嗎?”
導師失笑,伸手摸了摸我的頭,語氣似感嘆似憐憫,“你呀……”
我順從地低下頭,面對導師難得的關懷,眼睛驀地一酸,不由泛起淚花。
二十幾年的生命裡,我幾乎沒有感受過來自長輩的善意和關心。
導師說的那些問題我不是沒意識到,隻是我自己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如何去改變。
近十年的流浪生涯於我來說是一場徹頭徹尾與人和自然搏鬥的生存之戰,我活下來已是不易,著實不知道該怎麼去正確地繼續自己的生活。
喜歡……喜歡什麼呢?
生存不需要感情,可生活需要。
導師最後說:“你好自為之,孟霜。”
北城今年第一場雪落下,鬱景給我寄來一個快遞。
我拆開來,裡面是一把鑰匙和一張紙條。
紙條上寫著的是一個地址。
我給鬱景打電話,電話裡傳來鬱景充滿喜悅的聲音:“小霜!你過來,我在這裡等你!”
夜色四合,最後一抹殘霞在天際熠熠生輝,漫天的雪花染上霞光,路燈漸次亮起,我朝著紙條上的地址出發,一步一步踩進松軟的雪地裡,我至今依舊無法習慣北方的寒冷。
在上大學前,我大部分時間在南方流動。
南方悶熱,潮湿,但總好過凍S在街頭。
很久以前,大概是我還在街頭提著蛇皮袋走街串巷收破爛的時候,我曾經撿到過一本書。
封面花花綠綠的,畫著短手短腳的小人,臉上是大到誇張的笑容,就算是那時還不太識字的我也能認出,這是一本給兒童看的繪本童話。
我翻開,借著拼音的標注,一個字一個字讀完了快樂王子的故事。
善良慈悲的王子哀求燕子,將身上的金葉和寶石送給需要幫助的窮苦人們。
燕子被王子的善心所感動,一次又一次答應王子的請求,即使凜冽的寒風告訴這隻鳥兒,它本應該早早離開這座嚴冬肆虐的城市。
在王子和燕子的努力下,他們的善意播撒到城市的各個角落,得到幫助的人們臉上露出歡欣的笑容。
可最後失去了華麗的外表,作為一座雕像而存在的王子被人們所厭棄,燕子也因為寒冬的摧殘,凍S在王子腳下。
讀完這個故事,我不止一次嘲笑過王子的天真和燕子的愚蠢。
自私冷酷如我,完全無法理解為什麼有人會願意為了他人犧牲到這種地步。
直到我遇到鬱景。
我的記憶隨著飄來的雪花回到了無數年前的初冬。
鬱景牽著我的手一步步把我帶回了他家。
一室一廳的小屋子,面積並不大,因為大部分家具被鬱景他媽拿去抵債而顯得空蕩蕩的,牆上發黃的牆紙卷起一個角,露出背後的霉斑,白熾燈閃過刺啦幾聲,倏忽亮起,將鋪了瓷磚的地面照得如同銀鏡,映出了我灰撲撲的臉和一身縫縫補補的破爛衣服。
“你快進來呀,外面很冷的。”
廚房灶頭有點高,發育不良的鬱景需要踩上一個小凳子才做得了飯。
我就在不大的屋子裡小心翼翼地四處打量,一會兒豔羨地看著水龍頭裡流出的幹淨熱水,一會兒徘徊在收拾整潔舒適的臥室門口探頭探腦觀望,一會兒低頭看著自己露出幾個腳趾的鞋。
鬱景卻像是對我的窘迫和不安毫無所覺,等他忙完,一碗香噴噴的面條擺在了桌面上,面條上蓋著一個形狀漂亮的荷包蛋,幾根青菜水靈靈的,像是剛從地裡摘下來。
我食指大動,笨拙地用著筷子吃面,狼吞虎咽,燙得鼻涕眼淚一起流,鬱景好脾氣地用袖子擦幹淨我髒兮兮的臉。
“你別急,慢點吃,鍋裡還有很多。”
我當時那個沒心沒肺啊,心想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傻的人呢,不由分說就把完全不認識的陌生人領回家,隻因為我隨口一句幫你找媽媽,他就真的信了。
好傻,好蠢,好白痴的小屁孩。
要是把他扔到我那樣的生存環境裡,恐怕用不了幾天他就會被人吃得連骨頭都不剩。
可也好溫暖。
就像那碗下肚的面條,仿佛帶著燒穿五髒六腑的熱度,燙得我心頭一顫,鼻子發酸。
在遇到鬱景之前,我不知道人也是可以如此純粹善良。
很久以後我回憶起那時的感受,大抵就像是一個一直活在黑暗裡的人突然見到了光,我的第一反應卻不是感動、喜悅或向往,而是恐懼,恨不得尖叫逃跑、令我頭皮發麻毛骨悚然的驚恐。
也許正是這份鮮明的恐懼,早早注定了這之後的故事結局。
那天我和鬱景拿著他和他媽媽唯一一張合照,在外面到處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