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怔怔地看著他。
竟然有大起大落,不知道因何而來的酸澀湧上心頭。
我隻能俯首:「多謝陛下。」
劉允玉笑了:「那麻煩你這段時間當我的虞昭儀了。」
我抬頭隻能看見他起身的背影,他踏過晨間細碎的光影,卻突然懶笑回頭,喊了我的名字,不過是調笑般的說了一句話。
「虞女。別覺得太委屈啊。」
「等你出宮以後,等你以後兒孫滿堂,白發蒼蒼的時候,就和他們說,你年輕時也是絕色的美人,曾當過寵冠六宮的昭儀,看過數不清的繁華富貴。」
想到那個場景,我有點忍俊不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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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要真有一天,出了宮說這樣的話,別人肯定以為我瘋了。
但我後來覺得,若真有一日,我垂垂老矣兒孫承歡膝下。
我會說,我曾見過,這世間最好的人。
好到我想為他,上刀山、下火海。
然而,他並不需要。
6
眾人以為我會被劉允玉遷怒SS的第二日清晨,我安然無恙地從他的寢宮裡出來了。
他的寢宮不知為何,建得地勢極高。
從這裡往下看,就能看見整個王宮,依稀能看出當年的巍峨雄偉。
但是王宮西邊是大片坍塌的廢墟,連遺存的石塊都是燒焦的。
那是上一任的劉氏皇帝,也就是劉允玉的族兄自焚的地方。
說是自焚,但大家都知道,是當時已經掌控了朝廷的太師,不滿先帝不受他控制,讓人放火活活把他燒S的。
這麼多年,這處地界也沒人修繕,就這樣赤裸地擺在那裡。
劉允玉和我一起出來的,然而他順著我的目光習以為常地掃過那裡,並沒有半分變化。
此時正值辰時,金色清澈的光鋪滿殿前的廊橋玉階,宮女侍衛都在值守奔走。
聽見皇帝寢宮有聲響,不免悄悄好奇窺覷了眼。
劉允玉自從族兄S後即位,但後宮空置,某種意義上,我是他第一位妃嫔。
然而眾人看過來,不免失望驚駭。
我後退一步,正好在劉允玉的陰影裡,低眉斂目,不願叫他出醜。
然而他卻攥住了我的手腕,將我往前扯了一步,琉璃一樣的陽光一下就落在了我的身上。
劉允玉和邊上的太監交代道:「孤很喜歡虞昭儀,傳旨下去,見虞女如見孤王。」
如此尊榮,砸得我腦袋發昏。
他寬大的手順著我的手腕往下滑動了一截,十指相扣,帶著我有些跌撞地往前走。
雲一樣的長橋,玉一樣的階梯。
他牽著我一路大大方方走過曠大的皇宮,所過之處宮女侍衛退避兩側,他們的頭都壓得很低,齊聲問禮:「賀喜陛下,賀喜虞昭儀。」
下階梯時,他玄色的廣袖和衣袂當風,和我的衣袖短暫相碰。
起初還是走的,卻越走越快,他牽著我小跑了起來,風裡隻有我們的腳步聲和宮人的賀喜聲。
暮春時節,滿宮的花已到盛時。
如此奔跑,雖則莫名,可踏過落花時,我卻感到一種久違的輕盈和暢快。
我沒想到,劉允玉帶我去了庫房,打開門後,歷代堆積的寶物光彩琳琅。我小時候,家中也算富裕,但是還是被這潑天富貴,驚得說不出話來。
然而劉允玉路過華麗的珠玉、不傳世的寶劍,都沒停駐片刻。最終在一個平平無奇的箱子前停下,打開時取出的,不過是一個細長的瓷瓶。
他遞給我,便如同昨夜遞給我傷藥膏那麼平常。
劉允玉道:「不知道這藥叫什麼名字,但有生S皮肉的功效,給你擦臉用。」
並非局中人,不知道他這句輕描淡寫的話,能在心底掀起多大的波瀾。
我幼年臉被大火燎傷,皮肉壞S,我翻遍父親留下來的醫書和筆記,也沒能找到治愈良方。
我並非生來醜陋,也並非天生想做異類。
我一時失語,隻知道看著劉允玉。
他微垂眉眼,便少幾分玩世不恭,多一分認真。
他繼續道:「從明日起,你就開始戴面具,等到你可以出宮的時候,想必皮肉已經再生好,容貌煥然如新,誰都不認識你,到時候你可以過屬於自己的,平凡快樂的人生。」
平凡而快樂。
他說到這裡,輕輕笑了一下。
劉允玉預備轉身離去的一瞬間,我扯住了他的袖子,近乎失禮:
「陛下,你為什麼不討厭我。」
在太師府上,我沒給任何人增添羞辱麻煩,然而日日遭受排擠。月例銀錢,往往被管事克扣。
太師用我來羞辱劉允玉,他卻事事為我考慮周全。
他和所有人,都不一樣,
劉允玉側首,仿佛我才是那個提了奇怪問題的人。
他不過錯愕一瞬,一隻手放在我發頂,便如同兄長般低哄,難得放柔了聲音:
「那是太師的錯,我總不能遷怒你一個小姑娘吧。」
一句話,就讓人有想要流淚的欲望。
他頓了頓,一笑而生多情:「而且,你不是我寵冠六宮的昭儀娘娘嗎。」
對你好,也是理所應當的。
虞女。
要平凡而快樂啊。
7
其實劉氏皇宮,多年未曾修繕,壁漆裝潢早已灰暗。
連宮女太監身上穿的衣服,都比不上太師府裡的僕役,但宮中氛圍卻很好,大約是劉允玉不拘泥於規矩的緣故,我在這裡過得很開心,時常和宮中侍女在一起玩耍。
我用上了劉允玉那瓶可生S肉的凝露,隻需要一滴,滴入水中敷臉就有奇效,我面上崎嶇的溝壑已經有了些許浮起的蛻變。
我聽劉允玉的話,從第二日起,就戴著面具。
宮中有伺候我洗漱的婢女,其實我早已不習慣讓人伺候,但她說,她闲著也是闲著,不如幫我梳個頭。
宮女手巧,替我挽發,又簪了精巧簡便的發飾,動的時候,便如銀鈴春花繁響。我戴的面具是劉允玉畫的,鮮妍又雅致。
宮內外漸漸流傳,雖然昭儀生得不好,但是皇帝會給她畫面具遮醜,終究也算良緣。
她很高興:「娘娘身段窈窕,這樣裝扮真好看。陛下也終於有人陪了,奴婢真是太高興了。」
其實不僅是她很開心。
我看著鏡中的自己,厚重的面具,讓人窺探不得一絲我面上的神情。
隻有我自己知道。
我在微笑,我總覺得,生活在往好的方向發展了。
8
我這段時日都在宮中練馬術,因為劉允玉說他不會騎馬,讓我教他。
我想著,總得練得好些,再當人師傅。
我騎術其實一直不錯,這兩日在馬場練了之後也算是更加精進。
長長的宮道上,牆頭杏花開滿,盛極一時。
宮裝女子策馬而來,身後有侍衛護衛跟隨,便如一幅靜止的春日圖,突然生動了起來。靜謐的萬物都從畫卷中突然流轉起顏色來。
朱紅的牆,玄黑的瓦,白色紛然的落花。
她有著烏黑的發,銀釵在風中晃動。她騎的是好馬,白鬃純淨。戴著的面具尤為特別,非尋常工匠能夠制成。
此等畫面,清雅生動,驚豔攝人。
宮道盡頭,本有一行人急匆匆路過,像是倉促進宮辦事,為首的白衣青年卻在某一瞬抬眼間,輕易被吸引停駐了視線。
杏花雨、策馬女,人生此時足風流。
隔著長遠的宮道,我卻一瞬間就已經認出了白衣青年,譬如皎月。
是太師府上的三公子。
整個王城除了他,沒人再敢穿白衣。一是怕東施效顰徒惹笑話,二是怕衝撞了太師府。
白馬奔馳得快,我與三公子之間不算短的距離轉瞬就隻相隔幾丈。
他就站在我必經之路上,並未有半分退避。
我繞不過,隻能在最後一瞬,勒馬懸停。馬蹄揚起的風與他咫尺之距,掀起他額前碎發。
三公子身旁的隨從才反應過來,斥責道,「宮道豈容縱馬,險些傷了三公子!」
我握著韁繩,於馬背之上垂眸,隻見三公子微微失神地看著我。
驚馬入夢,女郎攝人。
他許久才輕聲道,便如初見那般柔和,未見我容貌前那般柔和,不過是一句:「我不知道,你的馬騎得這樣好。」
半月未見,許多事都已發生改變。
我身在馬背上,從未這樣居高臨下地看過他,淡淡道:「三公子忘了,我是馬奴之女出身。日日和馬打交道,自然會些馬術皮毛。」
我與三公子之間,本有龃龉,況且我如今已是皇帝昭儀,實在不宜多談。
便預備繞道離去。
三公子道:「抱歉。」
周圍人詫異抬首,隻能聽見他道:「這半月黃河水患,我一直奔波在外,沒能得到消息。劉先生所說,皆為妄言。他擅作主張,將你送入宮,我已經杖S了他。此次進宮,我本就是為了彌補自己過失。若你願意,我現在就可以帶你出宮。」
字字平靜,隻有三公子自己知道,心底的後怕、聞訊奔回的恐懼和疲憊。
他一揖到底,便聽見邊上人的吸氣聲。
所有人都知道劉氏王朝已經走向末路,太師一族不臣之心人盡皆知,人們料想,再過幾十年,太師的權柄下移到他的子嗣時,就是新王朝建立的好時機。
而他的子嗣之中,三公子尤為出色,受盡禮敬。
三公子何曾向別人,行過如此大禮?三公子不像太師,行事一直規矩清雅、尊敬皇帝,何曾有這樣衝動出格的時候?
三公子喉頭發苦,低啞道:「若你不厭棄我,我之前的承諾仍然作數。往後必百倍千倍償還你受的苦楚。」
他說的是,之前說要娶我的承諾,卻最終因我的容貌到底擱置。
我看著他,也許他所說的不假,因他的手上,有徹夜奔襲被馬韁扯出的血痕,他的白衣有斑駁的漿土汙痕,並不如我次次所見,如天上玉人般完美。
然而我不過隻是靜了一瞬,輕輕出聲:
「三公子,你真的不知道嗎?」
他茫然抬頭。
我不過道:
「你真的不知道,我這樣的養馬女,會因為你一個輕微的舉動,受到何等滅頂之災嗎?」
三公子,聰慧如你,你真的會想不到嗎?
我並非貴女,治病之恩,對他們來說並不算什麼天大的恩情。然而三公子曾經對我起意、卻又很快厭棄我,才會讓我迅速墜入深淵,成為太師和劉先生的眼中釘。
曾被掌嘴、曾被罰跪、曾被羞辱,曾預備被送入宮中送S。
對於掌權人,不過是一句話的事,若非我遇見的是一名很好的君主,早已無聲無息S去。
甚至S後還會淪為笑談。某年某日,太師進獻皇帝一醜陋養馬女,帝大怒,遂S之。
隻此一句,已經足夠。三公子已在瞬間明了,百密一疏,辯無可辯。
他以為聘娶我,是報恩,是恩賜,誰能料想,是給我的催命符。
他從未真的為我想過,也從未真的看得起我。
唯見三公子臉色蒼白。
便如同被風吹起的白絮。
人道三公子平生順遂,無所不能,然而在此、在不經意間,竟然跌了會後悔一生的跟頭。
我道:「治病之恩,不必償還。昔年我母親S去,我沒有銀錢埋葬她。適逢三公子你新頒布了府中命令,凡婚喪之事,都可從府庫中出賬,我才能給我母親買棺材。我替你治病,剛好還清。雖然因你緣故入宮,但因禍得福,我很滿意現在自己的生活。從此你無需愧疚,便當你我兩清,不必認識,以免妨礙三公子清名。」
當年在太師府,母親S去的那一年,我年歲也還不大,若非三公子,我還哭著不知道該怎麼辦。
我曾遠遠看見過他一眼,半大少年,衣衫潔白,溫和寬善,是和陰險的太師完全不同的人。
他好像什麼都很好。
然而若幹年後,才知道,他和世上的每一個人,其實都一樣。
年少期盼,難免失望。
一場夢,便輕輕地碎了。
我拉扯韁繩,終究越過了三公子,白馬很聽話,自從越過他們後,開始奔跑,溫暖的風迎面而來。
我知道三公子仍站立原地,渾身冰冷。
然而,不必側首,不必回頭。
9
劉允玉就坐在他寢殿外的階梯上。
雖然好歹一代君王,但他就喜歡坐在這裡做事。有時候是在讀史書,有時候看經太師篩選後呈上來的折子。
但今天,他拿著素筆,正如再平常不過的匠師般,在繪制面具。
我拾階而上。
春日下午的太陽,柔和且溫暖,如碎金般落了他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