掛香盤好似是裡面最輕松的,實則卻要信徒將鐵絲穿透手腕的肉,將兩盤重達二三斤的香盤隔空懸掛,皮肉被拉得極長,信徒必須面無神色才算虔誠。
否則便是不誠,會觸怒帝君。
「既然觸怒反倒比不觸怒舒坦,我為何要信它。」
汪景和也順著寺廟欄杆靠過來,微躬著身子笑。熟悉的清香味拂過,帶著如朦朧細雨的黏膩。
「小媽說的話很有哲理。若去學哲學,想必也不會比那些人差。」
「哲學?」
我不知道什麼是哲學。
瞧見這樣自殘似的祭拜引起人群歡呼雀躍,心底的詭異感壓制不住,脫口而出。
我的懵懂和困惑,似乎戳中了他的禁忌,他探著身子試探著向我靠近,而我被逼得匆忙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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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會逼你。隻是想你,日想,夜想,此刻還在想。」
想一個人,是最不露骨的情話。
情到濃處,我羞怯而震撼的眼眸,似乎正中他下懷。此刻開懷的笑,露出兩顆虎牙,完全緩衝了他那副眼鏡和自身淡雅氣質的天然疏離。
像什麼呢?
像遠觀而不可褻玩的白蓮,招搖著為你而盛開。
我捂緊了胸口,隔著衣裳依舊摸得到跳動。
卻低垂著眼眸,還記掛著自己藏在神像下面的盤纏。唯有藏在那裡才不會被人發現。
我必須要回去找爹。
掠過他挽留的指尖,劃過手腕時又燙又熱,叫人亂了心神,隻顧悶著頭往寺廟裡跑。
7
此刻眾人都去了祭祀儀式,廟裡的神像處隻剩寥寥幾個人偶爾路過。
我小心翼翼地跪拜在神像前的草團上,雙手合十裝作禱告,然而眼神卻在神像下搜尋。
心猛然漏了一拍。
居然如此明顯。幸好縫隙被人用草團擋住了,否則後來在這裡的跪拜者定會發現我藏在桌下的包袱。
第一個在這裡跪拜上香的人,是汪景和……他看見了,卻幫我隱瞞。
是不是早已經猜到我要逃?
尚未理清頭緒,汪景和踏著不輕不重的步子,從門外走來,跪拜在我身旁。
「小媽,你可知今早我在這裡向神祈求什麼?」
我緊張得合十的掌心在出汗。
他再如何開明,如何幫過我,他隻是不想讓我給汪老爺做姨太,他終究還是汪家少爺,怎麼會白白看著我跑呢?
強裝鎮定。
「自然是願汪府長盛不衰。」
「不。」
他反駁得斬釘截鐵。
那能是什麼呢?但他並沒有告訴我他許的什麼願,隻是推開那草團,匍匐著爬進神像底,掏出那沾灰的包袱。
「你走吧。」
我環顧四周,此刻並沒有其他人,隻有一位閉著眼敲鍾的和尚。
接過包袱時,胸口止不住起伏,落下一滴淚在他的手背。
「謝謝你。」
那淚劃過,凝聚在他拇指與食指之間。
我背起包袱,頭也不回地起身,突然被他拉住右手四指,叫我心驚膽戰地垂眸。
「若是覺得難了,記得回來找我。」
我輕輕點頭,抽開手繼續往外走,聽見他補充:
「不是到汪府,到新軍尋我。若那時還活著,你說你叫袁春明,我一定會來見你。」
「好。」
其實我並不知道新軍是什麼軍,也並不打算去尋他。
我隻要陪著爹頤養天年,然後拿著這些盤纏安安穩穩地度此餘生便知足了。
隻是命運多舛,造化弄人。
8
從寺廟後門悄悄溜走時,隱約在那棵大榕樹下窺見了兩個熟悉的身影。
尤其是那頭金發和那婀娜身姿,太具特色。
所有人都聚集在儀式現場,帶著自己的願景自顧不暇,便再不在乎旁人在做些什麼。
傳來我聽不懂的洋文,偶爾發自內心的清脆笑聲,叫我逃跑的步伐放緩。
心驚膽戰地往樹那邊打探,兩人矗立於掛滿紅布條的榕樹下,風吹過枝頭搖曳,風景如畫,才子佳人,如此賞心悅目。
與我在床榻上看見的那幕白骨吸嬌花,是兩個極端。
我想,就該如此,林韻就該是這樣鮮明熱烈而張揚良善的墨紅色白蓮。
那眼神投射過來時,我敢篤定,他們已經看見我了。
林韻神情一滯,卻在窺見我身後的包袱時,垂下眼眸,似什麼都沒看見地轉身。
我再也沒回頭,跑到離汪府最遠的渡口,上了船。
「娘子要去哪裡?」
身著絲綢羅衣,面色紅潤,船夫也將我當作貴人,和初來時有了些許不同。
我從包袱中掏銀錢時,卻發現裡頭多了好多銀子和黃金,還有一條懷表,陽光反射的亮光刺來,叫我眯了眼。
下頭壓著一封信,標注著:【春明 xx】,字跡有些歪扭,不似他平日寫的那樣方方正正娟秀,像是匆忙不知從何處尋來的紙信筆墨,又提筆便落字。
大概是汪景和今早放進去的,將口袋裡的錢財全掏空塞了進來。
那四個字,我猜是春明親啟。
可惜我認識的字不多,若沒有人給我念,我也看不懂。
「到平江寨那條彎流時停靠便好。」
「好嘞!」
隨著船夫劃著漿漸漸將船駛離岸邊,河水蕩漾起一圈又一圈漣漪,便如同我初來那日,岸邊的草搖曳,直到遠離視線。
隻是歸途不似來時細雨朦朧,晴光潋滟,湿影搖花碎,點點波光粼粼似是歡慶。
偶爾瞥見幾條錦鯉躍進,甩起滴滴水珠,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唱歌聲~」
船夫高唱起江南水調楊柳青,歌聲悠悠蕩蕩,於水面上回響。
忽略春心萌動的酸澀,我也不自覺眯著眼睛笑,手指拂過微涼的水流,幻想再與爹重逢時的溫情。
不久,那日爹送我去蘇州時熟悉的江畔便到了,船夫攙扶著我下船,我喜悅地向他道謝,而後輕歌曼舞地穿過那些河邊雜草,走過條條蜿蜒小道。
破舊的茅草房出現在眼前的那刻,我深呼吸一口氣,幾乎雀躍著跳進家門。
「爹!您猜猜是誰回來啦!」
我輕輕將左耳附在那會嘎吱響的院門,屏息凝神。企圖聽見他在裡面聽見我的聲音後,又喜又驚地來開門的聲響。
「純民!你怎麼跑回來了!」
「你是誰?」
入耳卻是個陌生的音色,叫我頓住了手上的動作。
抬眸更是完全陌生的年輕男子的面孔。
一股不詳的預感叫我踉跄著往後退,卻趁著男人愣神的瞬間,衝進房內四處張望。
沒有人。
「爹?爹您在哪裡?」
小麥色銅膚的健壯男人局促地站在門口,好似不知該怎麼趕我走。
每處都如此熟悉,卻又如此不同,叫我愣住。
那男人很憨厚,見我一動不動,嘴裡又喊著爹,大致明白了情況,才挪動著走進來不好意思地摸著後腦勺解釋。
「姑娘,這裡原來是住著位老人家。可我一月前搬進來時,便白紙黑字地和劉光峰籤了契,他早已經將那一畝田和這茅屋一並轉租給我耕種了。」
怕我不信,說著便從爹從前用竹篾編織的櫃子裡取出那張契約給我瞧。
「若你爹是那位老人家的話……一月前就投河自盡了。發現的時候屍體浮在水面,渾身都腐爛了。還是我下河去撈的,卻沒地方埋。」
一月前,不就是我被送去蘇州的時候嗎?
其實在我抵達蘇州那一刻,謀劃著如何回來尋他,如何叫他過上身心愉悅的好日子時,他的屍身早已經腐爛在河裡,受冰涼的雨水與河水衝刷,忍受著魚蝦的噬咬。
魚蝦口齒鋒利,初春的河水多涼。
包袱滑落在地上,我立即淚眼朦朧地將它撿起來,不敢叫那些錢財外露。
心底卻湧上一股S寂。
爹已經S了,護住這些盤纏有何用?
待稍微緩衝過來,不再留著眼淚說不出話來,我再三追問,趙強才勉強道出事情的來龍去脈。
「我找劉光峰籤地契時,並不知道原來這裡還有個孤苦無依的老人家。搬過來那日,他卻好似知道自己已經要被劉光峰趕走,在收拾東西。」
……
爹種了半輩子的小小一畝地,住了半輩子的破茅草屋,也並不是他的,是地主劉光峰租給他種的。他每年收成後,都要將一大半的收成先上供給劉光峰當租金。
年歲漸長,爹體力大不如前,種出的糧食沒有年輕勞力的多而優良,也不知何時就會S去,便會耽誤了劉家的收入和田地找下一個租戶。
劉家早已經不想將地再租給我爹。哪怕爹年輕時,是和他們籤了一輩子的契約。
隻是解釋權掌握在地主手中,作為一位佃農,若地主要毀約,別無他法。
然而劉光峰家的小兒子是個傻子,他看中了我水靈好生養,想著等我十六時討過去當兒媳婦。
他便時時在爹面前提起此事,說要我嫁過去,這地他就能一直種,我也能當少奶奶。
可爹見過劉家的傻兒子,除了口水鼻涕直流,連屎尿都不能自理。將我嫁過去無異於推入火坑,牢牢拴住做那憨傻子一輩子的保姆,照顧他吃喝拉撒。
爹表面上應和下來,也從未和我說過這事。
蘇州的王婆來這裡時,爹聽她宣傳得那樣好,便想他的女兒手腳麻利,就算是當下人也不會比別人差。
至於他自己……他從沒想過劉光峰會給他留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