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他已經老了,這麼窩囊地替劉光峰幹了一輩子,他再不想暮老時拖我的後腿,叫我也同他一樣窩囊地活一輩子。
我再也忍不住抽泣,趙強似突然想起來什麼。
「哦,對了。他臨走前還說:說你要是發達了,定會回來找他的。到時叫我告訴你,好好活著,切莫為了他傷神。」
可爹,您為女兒S了。
好好活著四字於女兒而言又是怎樣的千鈞重擔。
唯有恨意能驅使我站起來,可我究竟該如何恨?又如何能報復霸行一方的劉家?
就算報上官府去,也唯有他有理。
地是他的,他想不租便不租,有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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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爹一心尋S,自願跳河自S,更與他毫無幹系。
向來如此。
然我淚眼朦朧地環顧四周時,處處都殘留著爹被逼S的痕跡。
9
我贈了趙高大哥五十塊銀元。
謝他打撈起我爹的屍身,偷偷埋在了劉光峰家的山頭,沒有讓爹在那河裡被魚蝦分屍,尚且屍骨存留。
我順著他的指引找到了我爹的墳頭,那處極其平坦,為了不被人發現,隻被他在樹上雕刻了幾個符號來標注位置。
爹好像一生都是如此,來得悄無聲息,去得也了無痕跡。
趙大哥埋藏得很好,那裡長滿了一堆雜草,汲取著爹屍身為養分瘋狂生長,毫無墳的形狀,也無S的寂寥。
綠意盎然,反覺生機勃勃。
若是不說,沒人會知道這裡長眠著一位嘗盡艱辛的苦命人。
直到S,爹才終於得到了他想要的如風如草隨性自由。
我抹幹淨眼淚,提著包袱往山下走。
想花錢尋了村頭的老秀才,叫他為我念那封潦草而成的信。
因為我實在不知自己何處可去,又該如何而活了。
我如汪景和所說走入了S胡同,唯一叫我還能有些盼頭的,竟然是那日走時,他拉著我的指尖,乞憐著叫我去尋他。
一股直覺指引著我,在告訴我去尋他是對的。
汪景和說他去參加了新軍,叫我去找他。
可我並不知道新軍是什麼軍,究竟是幹什麼的。
卻隱約覺得:新軍,有個新字的,在這個如舊黃紙斑駁的年代,至少不會壞到哪裡去。
問了許多人,他們有些和我一樣困惑地搖搖頭,有些帶著驚恐萬分的面容與我拉開距離。唯有一位,她眼眶紅紅卻分外堅定,湊在我的耳畔輕輕跟我說:
「抗敵軍,新軍就是南方八省新改編的抗敵軍隊。同志,你聽說過嗎?你讀過他們宣傳的報紙嗎?」
同志?
我搖搖頭,並不知道她為何在我提到新軍時如此激動。
她說她弟弟曾經是抗敵軍官,戰S了四年,敵寇和買辦直到今日還在通緝他們家,她現在就是在逃亡。
我驚得不敢動彈。
「你不怕我是壞人嗎?」
她盯著我,搖搖頭。
「你不是,你爹被地主害S了,你剛從主人家逃出來。從你四處問新軍是什麼時,我便在跟著你了。我怕你是敵人來抓我,也怕你是友軍,這樣宣揚會被抓住。」
隨著她提起舊事,我又想起爹送我走時,消失在遠方河邊野草中的佝偻身影。
此刻想起來,他竟然是如此落寞、絕望、無可奈何。
然而始作俑者卻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不會受到任何處罰,甚至是道德上的譴責。
「可你知道嗎?他們打地主,會給所有人平分土地,管你是政委、軍官、士兵還是農民,都要平等地勞作……」
原以為淚已經流幹了,可此刻光聽著她轉述,淚就還是止不住地流,將胸口的衣襟全打湿了。
真的嗎?
怎麼可能有這樣的地方,她或許是在胡說八道,又或者是像我一樣快被折磨瘋了,胡亂臆想出來的。
隨著她塞給我一張可以參軍的紙條,拉著我的手,目光如此莊重時,我不知為何,為自己方才覺得她瘋癲而抱歉。
「去這裡,別透露給任何其他人。我經歷過你的困境,我知道,唯有當你找到能為之奮鬥一生的事業時,才不會再像這樣無頭蒼蠅亂撞亂飛,了無生趣。」
她著急忙慌地走了,然而那向S而生的堅毅背影,似定海神針般踏實,叫人沒由來信她所說的一切。
10
捏著那封信到老秀才家門口時,我回想起方才那位女同志的話,又怯懦地退了回去。
汪景和是去參加抗敵軍了,若是這信中暴露出他的信息,豈不是會被有心之人利用,將他抓起來。
可我還能找誰破解這封信呢?
或許我可以按照地址先去參加新軍,再叫裡頭識字的人給我念。
可是腦子裡第一個蹦出來的面孔,是林韻,和汪景和一樣純淨的面孔。
林韻是他生身母親,定不會傷到汪景和,或許叫她破譯,我還能更快在新軍中尋到他。
打定了主意,我便又到那渡口,上了渡船。
同樣的地點,竟然遇見了那日爹送我時的同一船夫。
是不是爹也在告訴我,此行可行。
「這位姑娘好眼熟,隻是當真是富貴養人,比那時愈發標致了。你父親今日怎不來送你了?我還記得那日他是如何依依不舍,叫你淚眼婆娑。」
我知道船夫並無惡意,隻是和平時一樣地和船客沒話找話,消遣下水上的漫長時光。
心底的酸澀卻並未因為知曉而緩解分毫。
這樣相似的光景,可今後,我卻是個孤兒,再也沒有爹了。
明明兩個月前,我十五歲,還有個爹念想。
短短兩個多月,我還是十五,回首卻驚覺已孑然一身。
船夫見我含著淚不搭話,自覺沒趣,便又去找別人開起了話頭。
「這位公子也好生眼熟……」
聽見這熟悉的開頭,反倒叫我的眼淚退了回去。
莫名的喜感驅散了我的些許傷悲,見船夫這樣生龍活虎地討生活,好似自己也並沒有那麼難受了。
他每日搭載數十人,個個都留個眼熟記在心底。
若他是十幾歲就子承父業開始劃船,大概已經聽了太多我這樣悲慘的故事,也由此知道許多蜿蜒曲折的道理。時光緩緩流逝,如同這河水緩緩流淌。
到了地點,渡口往上便是镌刻有汪府兩個大字的紅木屋檐。
我小心翼翼地提拎起鑲金的鐵門環輕敲門板:「請問有人在嗎?我想尋汪太太。」
又在心底默默期待,或許門後汪景和依然恰巧路過,將門猛猛往裡開,叫我趁著涼風送近,再撞他個滿懷。
一覽無雲的天空忽而烏雲密布,當真下起了如同那日一樣的朦朧細雨,斜斜而來,將我的發絲連同面龐打湿。
落魄得如同初來時。
隻是這次開門的是汪家小廝,他驚詫地大喊:「二姨太!您……大太太不是說看見您在廟會上被人擠進河裡淹S了嗎?」
「老爺派了許多人去打撈您的屍身,都沒有找到,所有人都覺得您是獻祭給帝君了。」
我局促地摟緊懷中的包袱,沒想到林韻竟然還為了我撒這樣的謊,又覺得這謊真是編得天衣無縫。
若是我爹沒S,他們認定我S了,大概我就永遠不會被汪府抓回來。
便順著話往下接。
「那日人雜,我失足跌落,水真是太深了。我拼命地遊才終於上岸,卻飄到了個不知名的地方,找了許久才湊夠盤纏尋回來。」
小廝毫無懷疑,連忙帶著我去尋林韻。
依舊途經很長一條長廊,路上拐彎時路過七八扇窗,匆匆掠過一眼,卻如管中窺,見春暮卉爭芳。
長廊圍著水塘,塘邊竹柳彎垂,伴著細雨朦朧,好似一眼望不盡的人間仙境。
狹窄的府邸庭院,容納別有一番天地,不單調也不令人察覺它的小。
我卻不再想:
在鄉下見過的竹柳花卉,為什麼會比這裡的大上一圈。
這裡的土壤不是更肥沃嗎?照料不是更細致嗎?
那些竹柳花卉是原本就長得那麼小巧玲瓏,還是因為舒展不開?
不因粗俗或野蠻。
這裡確實就如我所想的那樣狹窄,不僅僅柳竹花草,連人的魂魄也能禁錮住。
11
又到那道門檻,這次是我主動掏出帕子擦了擦臉上的水漬。
拖著被水打湿的繡花鞋踏入,規規矩矩地行禮:「大太太好。」
林韻喝茶的手頓住,似乎沒想過我還有膽量回來。幾個眼神遣散了丫鬟和小廝,緊緊將房門閉上。
「不是跑了嗎?回來幹什麼。」
我從包裹中掏出那封已經有些許褶皺的信,她一眼便瞧見了:「春明親啟。這字跡雖潦草,可他的字是我教的。景和寫給你的?」
林韻確實很聰明,繼承了林老探花的聰慧。
若無林老探花的那些舊俗約束,我想她大概也會和那日我在路上遇見的女同志般堅毅而張揚,為了道不清說不明的牽絆就敢將生S置之度外。
「廟會那日,你走後,景和也跑了。他留下一封斷親書,闡明今後與汪府一刀兩斷,今後他的生S不必叫汪府憂慮,他的叛逆也不必牽連汪府。」
她緩緩走來,哪怕親生小兒子離家出走,生S未卜,依舊淡定自若。大概能叫她露出崩潰神情的,也唯有床榻上時,那卑微到被碾碎的尊嚴。
接過我手中的信封,拆開時指尖卻明顯顫抖。終究是身上掉下來的肉,若無分毫憂慮,才是假。
她也和我一樣,想知道這封潦草字跡裡究竟寫了些什麼。
【春明,你現在應該已經自由了吧。我聽母親說過,你在鄉下還有位老父親。你若尋到了他,想必定會相互倚靠,過著平凡的日子,倒也叫人豔羨。】
林韻念到一半便不念了,笑得有些苦澀。
「他心思總這麼別扭。我倒是被他騙了,還以為他讀了幾年洋書,就是愛打抱不平。若他早些說他喜歡你到這種地步,老爺的二姨太也不至於非你不可。」
我便猜到她不念,該是接下來的內容太肉麻,是如同那日廟外般長篇大論的情話。
不禁有些局促。
她拿著那信仔細端詳,直到看到最後一段,可以和中間一樣用三言兩語概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