傘身往林韻的方向傾斜,水珠也由此而下。而李昭的後背早已經被朦朧細雨打湿。
此刻,傾斜的傘就是他無言的愛意。
好像曾經,我也曾與人同撐一把傘,忍不住將傘向他傾斜。
「怎麼如此匆忙便要走了?我們還給你準備了東西,好歹帶上一些再走吧。」
林韻絮叨而啰嗦的時候,我才會察覺,她其實是可以當我母親的年紀。
仔細回想,才勉強記起娘最後的模樣,卻也是病入膏肓,奄奄一息。
鼻頭一酸,怔怔地便抱住她,嘴比腦子轉得快。
「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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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我與汪景和成親,她便確實是我娘。我想,現在這樣讓我叫叫,過過嘴癮,林韻也是不吃虧的。
誰知道日後還有沒有機會相見呢?若此時不訴說愛意,餘生可能便再沒有機會了。
後來的每一天,我都無比慶幸自己傾訴過熱烈的情意,喊了她這聲娘。
她輕輕拍了拍我的後背,拿出帕子給我擦眼淚。比久經情場拿捏李昭不同,對於這樣來自三個兒子與兒媳之外的陌生稱呼,顯得過於羞怯而腼腆。
「唉。」
李昭探出頭十分誠懇地發問:「那我是不是你爸爸?」
怪異的口音隻需稍稍出口,便打碎了這樣黏膩的敘事,叫我們都彎著眉眼笑出聲來。
他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雖不知我們在笑些什麼,也跟著附和。
倒叫人捧著腹,笑得愈發大聲。
我想,林韻和李昭今後一定會很幸福。
他們一定要白頭偕老,一定要圓滿康健。
若非敵軍入侵,戰火紛飛,我的禱告原本就會是他們的一生。
14
背著滿滿當當的行囊,我左顧右盼,不禁心虛。
他們說讓我在路上帶一些,這一點就是一麻袋。
不像是去參軍的,倒像是逃難的。
路過那座窯樓時,已經掛上了教堂的牌子,便忍不住走進去瞧瞧。
才發現已經坐了一排孩童,講臺上站著位女講師。
這是改成學堂了嗎?
看著那些孩子渴求知識的眼眸,叫人愈發心軟。若我兒時也能有這樣的免費學堂教書,大概也能識得幾個字吧。
便仔細瞧黑板上的字。
我最近偷偷在學認字,也不知準不準。
【老師:林霞】
林霞,就是林韻那位傳說中的二姐。
在故事裡,她日日以淚洗面,含辛茹苦地撫養著丈夫妾室生的孩子,然而自己卻被陷害得沒了生育能力。
她肆意張揚,似乎在講著什麼有趣的事情,底下的孩子便笑倒了一片,看起來才上第一節課便已經十分愛戴她。
女子的天地又怎會是丈夫呢?
我提著那個麻袋,愈發覺得沉重。可聽人說新軍條件艱苦,說不定我帶的這些東西能作為物資有些用處。
想著,我便似有了使不完的力氣,緩緩往外走。
直到眼前路被兩個女子堵住,她們看起來比我大不了幾歲,有些怯懦地問我:「您是袁小姐,那日救下春花和秋月的那位?我們聽林小姐說……您要去參軍。」
我點點頭:「怎麼了?」
她們對視一眼,幫我扶著麻袋,眼神近乎乞憐。
「我們看您如此辛苦,想來能不能帶上我們兩個?我們能幫您扛麻袋。」
我大致明白了她們的來意,在告誡她們,也在告訴自己。
「可行軍打仗並非兒戲,我去的新軍尤其條件出了名的艱苦。到了那裡,今日斷胳膊,明日斷腿,可醫療物資不足,隻能活活忍受疼痛,若挺不過就S。每日每夜都要擔憂,自己是否能看見明日的太陽。」
她們面色自若,完全沒有被我所描述的現象嚇住。後來接觸久了,我才知道,我所說的其實隻是她們在窯洞的日常。
接客時會傳來各種病症,也要受各種不同的癖好和脾氣,若稍微有差錯,老鸨的管教就會嚇得人去半條命。
要是感染了病,接不了客,等著的也無非是流落街頭餓S,或一卷涼席包裹,打S隨手丟進河裡喂魚。
「我們不怕。隻是林小姐那日的話叫我們知道,我們的S,還能S得更有價值。若是S在戰場上,我們就不再是妓子,而是抗敵寇的英雄。」
瞥見她們視S如歸的臉,而原因又是如此簡單:為了洗脫本就不是自己選擇的罪孽,以S明志。
視線停留在她們被裹緊的雙腳上,耳畔響起初入汪府時,林韻的質問:「是雙大腳?」
可枷鎖能束縛住人的軀體,卻鎖不住人的靈魂。
後來,她們就頂著這雙小腳,和我出生入S。
「好,你們和我一起去。但你們上戰場不是為了洗刷罪孽,你們原本就清清白白,魂魄更是。」
語落時,她們都閃著淚花強作鎮定,隻是嘴角上揚的笑意,出賣了她們受到肯定與鼓舞時的歡欣雀躍。
至純至善之人,就是如此可愛,如此容易滿足。
15
我們三個跋涉幾日,按著紙上的地址把可能的地方都摸索了個遍。
卻遲遲找不到新軍的蹤跡。
現在敵軍如豺狼虎豹,內奸也是陰暗蛇蠍,他們不肯露頭也是出於無奈的自保之舉。
在我心灰意冷快要放棄時,終於迎來了轉機。
過路山腳時,一個砍柴歸來的村夫正下山,我已經實在走投無路,便抱著一試的心態攔下了他。
「大哥您好,這裡可有新軍的參軍處?我們絕對不是壞人,您看這是一位女同志給我的暗號。」
村夫打量了一下我,還有我身後兩位,確認我們都是柔弱女子,又垂頭仔細打量那紙條。
我見他如此細致,篤定他一定是知道內情之人。
卻還是捏緊了藏在褲腿的槍。
這樣的世道裡,可無害人之心,但防人之心不可無。
「你們隨我來吧,我知道一隊新軍。上次他們借宿我家,我看他們穿著軍裝,心想完了。卻沒成想,他們什麼也沒拿,臨走前還贈了吃食道謝。說我身強體壯,日後若也想參軍,七日內便可順著這條路去找他們。」
那是條極其曲折的山路,兩旁都布滿了荊棘。
「我上有老下有小,哪裡能脫身呢?若你們想去便去吧,這紙條也一並給你們。」
我接過那紙條,窺見其餘二人正望著那似沒有盡頭的山路。
「若你們不想去了,此刻還可打退堂鼓。可若是進了山,入了軍,再回頭就難了。」
隻見四隻細弱的胳膊抬起麻袋,面上流露出不服輸的堅韌。
「袁小姐,莫瞧不起人。我們吃過的苦楚,定比你想象的多。」
她們所忍受的苦楚,確實比我想象的多得多。以至於我後來知道她們的結局,泣不成聲。
日快要落了,餘暉灑在她們的輪廓上,很渺小,可我窺見了兩條最純淨龐大的靈魂。
心裡染上一絲暖意,小跑著前去背麻袋。
「好!那我們必須加緊趕路。夜一深,山裡的豺狼虎豹和蚊蟲毒蛇就都出來了。」
三個看似羸弱的女子,就這樣帶著各自的期許,各自的堅守,猶如螞蟻般穿越山嶺,路過小溪,爬上高坡,又下陡溝。
我們互相扶持,互相鼓勵,朝著目的地前進。
或許這便是上蒼設下阻礙,要體現我們參軍護國決心的第一課。
最終,我們三人,沒有一個喊苦喊累,也沒有一個說要放棄。
都通過了測試。
16
猶記得初次背著個麻袋發現那隊新軍時,被警惕地拿著槍抵住腦袋的冰涼感。
直到我們表明來意。
「三位姑娘能帶一麻袋東西來這,想必是下定了決心。可這裡頭的東西,也無不昭示你們從前過的日子大概是養尊處優的。」
又窺見我們翻山越嶺時,衣裳被磨破,渾身的傷疤。還有兩雙小腳,滲漏出連繡花鞋都遮不住的膿水。
「但我也信三位姑娘是能吃苦之人。隻是戰場如煉獄,所面臨的苦澀並非肉體,最苦痛的要數看不完的鮮血,望不見的出路。你們確定自己能忍受嗎?」
我想,這樣的話他們定也問過汪景和。
到今年,已經是我在這裡呆的第二年。
我拿著汪景和寫給我的信,在軍隊裡尋過許多次,卻都沒有人知道他的存在。
或許,早在我來之前,他便已經徹底倒在了敵軍的利刃下。
我終究還是來得太晚了。
可在這裡,我認識了許多志同道合的同志,我學會了開槍,是女同志中射得最準的。我學會了基礎的包扎和止血,成了一名清理戰場的護士。
那些送下來的輕傷戰士,都能在我的照料下又變得生龍活虎。
可總有一些,在擔架裡抬下來時,幾乎體無完膚,他們咬著牙喊疼,是止不住的疼。
耳畔總響起無數聲:「同志,你把我S了吧。我想要個痛快。」
原先,我無論如何也突破不了那層心理障礙。
直到一位被炸得隻剩軀體,渾身腐爛的小同志,他才十四歲,原本要在戰場活活挨到S無疑,卻SS抓住了另一位清理戰場護士的褲腳。
他扭曲在地上,渴求解脫的眼神望向我們。我們面面相覷,沒有一個人忍心奪取戰友的生命。
最終,是我顫抖著舉起刀,鮮血濺上我的臉龐。
卻讓我覺得是解脫。
或許汪景和早早S去於他而言也是解脫,他不用和我一樣,每天都承受著能將人撕裂的痛苦。
盡管如此,無數個炮火連天的深夜,那些血淋淋的場景還是會在我腦海中循環播放。
揮之不去,直到渾身冷汗被驚醒,望著好似永遠不會結束的黑夜,不會終止的戰爭,哭得窒息。
每逢此時此刻,初來乍到時,那位同志告誡的話就猶如子彈正中眉心。
肉體的痛苦已經不痛了,唯有心病難醫。
17
在戰場上當護士的第三年,許多人S了,還有許多人受了傷,唯有我依舊毫發無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