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會在這時候的汪府祠堂點香?
我心中警鈴大動,握緊了口袋中的槍,緩緩朝香味傳來的方向走去,越近香味便越刺鼻,已經肉眼可見煙霧繚繞。
步伐放輕地貼著牆壁走到窗邊,戳破紙窗,從小洞往裡打探。青灰色長衫,短發,很高,耳邊隱約是戴著一副眼鏡的。
視線再往下,一堆白骨腐屍,而最上面那具屍體,敞開的衣裳腰間露出半條帕子,繡著荷花。
是林韻的手帕,她曾無數次用它來給我擦眼間淚,我絕不會認錯。
確認了林韻,旁邊那具面上骨頭高聳,頭頂金發的,便定是李昭無疑了。
還有好幾具屍體,我無法辨認清楚到底是誰。
檀木板上殘留有屍體腳尖拖動的痕跡,男人的後背也沾了一些不明的汙漬,說明這些屍體原先並不在此處,是被他一具一具背過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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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這人,為何要將他們的屍身聚集於此?
盯著那些被打翻的祖宗牌匾,香爐裡那一把滋滋燃燒的香。
我莫名有了一個大膽的猜測。
是他,他沒S,他也回來了。
這些年,我不斷說服自己,早已經讓自己平靜如水地接受了他戰S沙場的事實。
卻見臘月枯S的腐草,春日破土而出。
至少還活著一個。
身子緊緊貼近窗子,不知是緊張得忘了呼吸,還是被失而復得的喜悅衝昏了頭腦。
直到他掏出一個火機,要一把火燒了那些屍體,我跌跌撞撞地跨過門檻,停滯在離他不遠也不近處。
「景和,讓我再送娘最後一程。」
他還認得我的聲音。
青灰色的背影緩緩轉過身來,儒雅清冷的面容,被戰火洗禮過,殘留歲月與溝壑。然而深邃內斂如揮之不去的淡淡憂鬱,比當年那樣年少輕狂的張揚,更吸引我。
我知道,他一定是和我憂慮著一樣的事情,遭受過同樣的S生折磨。
和當年那樣情竇初開,悸動著被彼此的荷爾蒙吸引,忍不住靠近的喜歡不同。
四目相對,瞳孔顫動,我們嘴角噙著一樣歷經坎坷的平和,所窺探的是彼此疲倦面容下最契合的靈魂。
是同志,是戰友,而後是愛人。
我想,這樣逐層遞進的情意,烙印進血液,延綿又豈有斷絕。
21
他噙著眼角的淚,三兩步跨至我眼前。
從前十指不沾陽春水的白嫩手指,再捏上我的肩膀時,已然粗糙。
皆是握槍時,匍匐S敵時,穿山越嶺時所磨出的厚繭。
我們無言相對良久,再張嘴時,卻似千言萬語匯成眉間流轉,什麼都不必再說。
掠過他的胸膛,我筆直跪在地上,給林韻和李昭磕了三個響頭,而後轉身問他:「為何敵軍突然就搶空了汪府?」
汪景和的眼底沾染上恨意,說到緣由時,咬牙切齒,似乎要將敵人碎屍萬段。
「在報紙上得知汪府被屠的消息,我向組織匯報,便馬不停蹄趕來。三年了,為何敵軍今日才喪心病狂地屠S?我在蘇州城內四處搜尋信息,尋到個外出採買幸存的汪府丫鬟,才得以窺見一二。」
越聽,我卻越想讓自己倒不如一無所知。
知曉如此好的人做著如此好的事,卻一步步跌入深淵的苦痛,實在是太難熬了。
三年前敵軍攻陷蘇州,林韻和李昭為了護住教堂裡的孩子和婦女,便上繳了汪府大半財產投誠。
三年中,那些孩子和婦女一直活在教堂裡當年用來關押窯女的地下室,幸免於敵寇之手。
原本,就該如此平和下去。
隻是幾十張嘴活在地下,採買自然是個大工程,敵軍的走狗為了邀功請賞,便派了探子來打探。
發現汪府不僅私藏孩童婦女,教他們中文漢字,讓他們長大後S敵報國,甚至還窩藏了幾個抗敵烈士。
這樣大的功勞,是向敵軍投誠的最好誠意。
於是,奔波三年隻為護住教堂的汪府被搶空了,苟藏三年隻為活下去的孩童婦女也全被敵軍活捉。
一切都好似黃粱一夢,拼盡全力,依舊難改結局。
可我又好像早預料到汪府矗立於敵軍的統治下求存,一定會走到這一步。
他們或許曾在舊規矩的束縛下,與內心背道而馳,可抗敵的這三年,我早已經明白:底色好的人,或許會被環境規訓,卻絕不會被環境馴服。
混沌之中,清白便成了罪孽。
林韻那樣良善之人,教出來的兩個兒子又豈是鼠輩,汪景和那樣無私之人,上頭的兩個哥哥又豈會賣國。
李昭那樣從異國丟棄富貴,來這混沌中救S扶傷之人,又豈會替敵寇掩埋罪行。
汪府若是抱著這樣寧S不屈的氣節,被迫屈居於敵軍下,想要苟活救人,結局也就一定是為玉碎,難瓦全。
我盯著那些已成白骨腐屍的小山堆,見汪景和打燃鐵火機,倒上香油,熊熊烈焰張大嘴將他們的軀體吞噬。
然而那烈火中濃煙滾滾,叫囂著蹿出,是他們不屈的魂魄,留在世間最後的吶喊。
「粉身碎骨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
眼角的淚滑過下顎,滴落在地板上,被這炙熱蒸發。
22
離開汪府時,汪景和與我並肩而行,思緒被他拉回三年前,寺廟裡。
「還記得當年廟會時,我在帝君神像前的禱告嗎?今日,若我再問,你覺得那時,我究竟在神像前求了些什麼?」
回想起當年,我給他的答案是。
「願汪府長盛不衰。」
再細細品來,如此想當然的答案,膚淺得如同在他潔白無瑕的人格上潑墨。
時至今日,我依舊記得他給我寫的那封信。
林韻為我念了一遍,而識字後,我將它捧在手心,看了千百遍。
字字句句倒背如流,仿佛要將他這封信裡的品格,交織在自己的魂魄裡。
脫口而出。
「國無春明景和日,人無北窗高臥時。」
我想,他當年定是充滿了不甘與憤怒,許下這願景的。
表明自己矢志不渝報國的決心,更詛咒那些國將不國卻依舊北窗高臥之人不得安寧,一語雙關。
願春明,望景和,大概起誓時,又夾雜了些年少時期許與心上人生生世世不分離的私心。
我們相視一笑,他從懷中掏出一張紙條,叫我翻看。
入眼,是叫人心驚肉跳的標題:【炸火車】
走到無人的角落,汪景和才跟我講述起他這次來蘇州,還有一個更加緊迫的任務。
向組織匯報歸鄉時,政委知道他家在蘇州,剛被敵軍屠滅,遞給他一份文件。
「恨嗎?恨才有S敵的動力。五日後,會有一車載滿敵軍軍官和偽軍的火車開往北邊。組織已經募集了蘇州那邊的戰士前去布置彈藥,你到時便混入蘇州內接應,輔助他們的計劃。」
光是聽他轉述,我心尖都止不住地顫抖。
將為非作歹的敵人也炸得粉身碎骨,魂飛魄散,簡直是我日思夜想夢寐以求的希冀,若功成,無異於美夢成真,比千金更難換。
我徹底抹幹淨方才還湿潤的眼眶,從未有過如此強烈的生欲,也未曾有過如此猛烈的鬥志。
胸中的痛楚皆化成利刃,忍不住出鞘。
苦痛、傷悲是麻痺自我的麻藥,奮起反抗,才是能徹底扭轉乾坤的解藥。
那夜,我被分配到一打火藥,捆在腰間在火車站遊蕩,巡邏的偽軍不斷將手電筒向我這邊打來。
這火車要裝載如此多軍官與士兵,臨行前的看守和檢查自然也非同尋常的森嚴。
我和其餘五人趴在火車底盤下,隻等火車開動前夕,再將火藥塞進去,卡住視野往火車旁的矮地跳,裝成維修師傅往外走。
這次行動,必須小心謹慎,暴露自己事小,稍有不慎叫行動敗露事大。
天漸漸亮了, 我趴在火車底下的四肢也已經麻木了。活動一下手腕, 確定了時間,便將火藥包一個一個捆在底盤, 就像親手一刀一刀斬S敵人。
煤油和煤炭的氣味刺鼻,可我不覺得難聞, 許是太過喜悅,隻覺得這是股淡淡的清香, 沁人心脾。
連匍匐著被那些尖銳的鐵劃傷手腕,滲出鮮血,也隻覺得是功成的前奏。
看準時機, 我便佝偻著身子不急也不緩地往外走。這幾日, 我和另外五位同志日日觀摩修理師傅的形態舉止, 絕不會被人看出破綻。
可調走修理師傅,平白無故換了人, 但凡有相識的, 都能識破。
今日登火車的軍官身份尊貴, 無故不得靠近。那些昂首挺胸者又怎會垂眸在意腳下。
卻不知匹夫之怒能血濺三尺, 蝼蟻也能潰千裡之穴。
等視線快看不見那列火車,摁下按鈕,瘋狂往外跑。
轟隆的炸裂聲將火車斷成幾截, 我忍不住笑地往後瞧:空中飛起燒焦的殘肢斷臂, 猶如煙花般絢爛。
出了城,跑到最近的河岸,我脫下衣服便往水裡跳, 激蕩起一層漣漪。
河水不熱也不涼,恰如其分地暖, 叫人遊在裡頭,覺得天地如此廣闊而自由。
近了岸邊,我一隻手撐著,另一隻手抓著河岸的雜草想爬上岸。手腕突然被一隻手抓住, 叫我心頭一驚。
難道行動敗露了?
計劃再如何缜密,總會有紕漏。我們每個人其實都是抱著必S之心前去。
抬頭望去, 汪景和正對著我笑。
他的身後, 還站著另外四位落湯雞似的同志,雖狼狽卻個個完好無損。眼角眉梢流露的喜悅,叫人也忍不住跟著笑出聲。
陽光打在我們的身上,暖融融地籠罩一層佛光, 掠過平靜的河水, 波光粼粼, 順著微風拂面。
河水將我們的頭發和衣裳都打湿,卻難涼S敵報國的熱血。我們並肩走在鄉間小道上, 步伐堅定地往與主部隊匯合的方向趕去。
那山路依舊蜿蜒曲折, 究竟能通向哪裡,我們並不知曉。
可我們再也不要去痛苦, 我們要在鮮血淋漓的壓迫下拼個你S我活。我們哭夠了, 也受夠了,我們不允許自己再這麼怯懦無助下去,我們要用槍炮爭取我們能得到的一切。
我們要……為我們的後輩爭一回春明景和。
我想,同行六人, 都是抱著這樣的願景,才甘願將性命舍棄,毫不猶豫地再踏上不見天日的徵途。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