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並沒有請你過來。」
疏離冷淡的語氣。
女孩頓時局促起來,眼眶裡眼淚打著轉,迅速將手裡的袋子放在玄關上。
「對不起,我現在就離開。」
聽語氣應該是昨晚幫我買衣服的助理。
她匆忙低頭用手背蹭了下臉,逃似的轉身離開了。
聽著門鎖撞擊的聲音,我目光復雜地看向周敘。
他輕笑垂眸:「亂想什麼,你認不出她了?」
聞言,我極力在腦中搜尋女孩漂亮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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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聽周敘提醒道:「月考前我生病,你來探望時見過的。」
10
記憶一下回到期末考前,我小心翼翼步入周家那個逼仄陰暗的屋子。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周敘的世界。
周敘面色蒼白地打開門。
堂中擺放著一張穿警服的男子遺照,刺鼻濃重的藥味與兩簇明滅不定的供香交雜模糊。
餐桌對著遺照,蒲團上跪著一個低頭誦念的白發阿婆。
瘦骨臉,石灰似的顏色,身上唯一的血色是燭光的反射。
我輕聲打了聲招呼,阿婆恍若未聞。
「她聽不見。」周敘彎腰替我套上鞋套,「來,抬腳。」
我連忙俯身。
「我、我自己來。」
攥住腳踝的手滾燙,可見他病得厲害。
但他還是固執沉默地幫我套好了鞋套。
學校裡的周敘如光潔明月,校服永遠整潔,身姿永遠挺拔。
如今卻低著頭,彎下腰,矮我一截。
我有些不忍,仿佛看著一個巨人摔倒,而自己卻沒有能力扶他起來。
他帶我繞過那間S寂壓抑的餐室,狹長走廊的燈昏黃陰沉。
隱約兩聲虛弱的嘆息從左邊半敞的主臥室傳來。
透過罅隙漏出的光亮,我看到女人嶙峋青白的手臂,垂在被子外。
是周敘的媽媽。
看起來病得好嚴重。
外面明明是中午,這個房子裡卻看不到一絲光,充斥著病痛與悲哀的氣息。
我不由感到陣陣沉重,難以想象周敘是怎麼長大的。
「進來吧。」
周敘微微低頭,將我領進他的房間。
11
房間很幹淨,卻也太小了。
完全是一個七八歲男孩的房間。
除了一張床,再就隻能擺下一套桌椅。
周敘讓我坐床上,自己反坐在椅子上,伸手將桌子上沒來得及吃完的藥咽入腹。
桌上堆著高聳的書,窗戶一小扇,背陰,梧桐葉沙沙作響。
我半晌說不出話。
這和我想象的周家完全不一樣。
我以為隻有書香世家才能教養出周敘這樣的孩子。
我以為,他是在疼愛與驕傲的目光中長大的。
「舒書。」
周敘伸手在我面前晃了晃,神情溫和。
「你來找我做什麼,有題不會嗎?」
我回過神,放下書包,低頭結結巴巴。
「那、那個,我、我聽說你病了,把筆記和考試範圍給你也抄了一份。」
結果拿出一袋果凍,兩盒巧克力,外加一堆亂七八糟的小零食。
「……」
完蛋,光顧著裝吃的,筆記好像落教室了。
「哈哈。」
我訕笑兩聲,不S心將書包提過來倒了倒。
掉下最後一根兔子棒棒糖。
12
床上堆著小山似的零食大禮包。
周敘終於忍不住咳了兩聲,撐額悶悶笑起來。
他極少有這樣笑得明顯的時候,眼睛黑亮一閃一閃的。
像語文試卷上那首我怎麼也讀不懂的詞。
遠岫出雲催薄暮,細風吹雨弄輕陰。
他的笑短暫吹動了屋子裡的陰雲,然而雨一直下著。
是一種梨花欲謝恐難禁的憂鬱。
就是這時,房門被敲響。
一張黃瘦怯弱的臉探進來,小聲道:「哥哥,你好些了嗎?」
……
兩張變樣但眼神相同的臉重合,我驚訝失笑。
「她是尤梨?」
周敘繼父的孩子。
其他的我不清楚,隻知道周母生病後,繼父就離了婚,卷走家裡的錢去外地了。
周敘突然間又多了個妹妹要照顧。
這樣的地獄開局,周敘都走過來了。
走到頂峰,苦難已成往事。
眼睛漸漸酸澀,我忽然背過身捂住臉。
周敘聲線有些慌,湊過來看我。
「舒書?」
我搖搖頭:「沒事……」
他輕柔卻不容反抗地拉開我的手,拭去我臉頰的眼淚。
「哭什麼?」
低沉溫和的語氣,使我的心髒如同被棉花緊緊包裹,我忍不住抽泣,哽咽道:
「隻是覺得……你好辛苦,這麼多年,你是怎麼熬過來的啊……」
周敘呼吸一滯。
13
比起周敘,我的家庭要圓滿太多太多。
雖然算不上大富大貴,卻足夠一家人穩定生活。
爸爸是位胖胖的花鳥店老板,整日樂呵呵,像座彌勒佛。
媽媽做服裝生意,脾氣火辣,口頭禪是「滾蛋」。
他們隻有我一個女兒。
早些年爺爺還想讓他們多生一個,爸爸不同意,兩人吵起來,爸爸拍桌說:
「您老人家不曉得生娃娃有好痛!帶娃娃有好辛苦!我和桂蘭有書兒一個就滿足了!
「闲得沒事你就去和老太太跳舞呀,我開明得很,不介意您來段黃昏戀。」
此事以爸爸挨了爺爺兩棍子告終。
我在這樣的家庭長大,天不怕地不怕。
成績考差了也不擔心挨罵,他們對我唯一的要求就是健康平安。
因為我從小就多病多災,藥罐子裡泡著,脖子裡常年戴著爸媽給我求來的平安符。
我艱難長到十六歲。
終於不再經常生病。
可是媽媽卻生病了。
她藏著腫瘤檢驗單,S活不肯做手術。
十六歲生日那天,我就是因為這件事和她吵起來的。
腫瘤是良性,盡早治療就會好。
然而她倔得很,總說現在生意正好,等我考上大學,給我存夠學費再去醫院也不遲。
「你不是要去啥子南京嘛,那點分數考得上啊?老娘不得給你弄夠錢?考不上還可以多條路!」
她嘴皮子比誰都厲害,我根本說不過她。
我氣哭了,騎著自行車衝出家門。
「你不去醫院,我現在就退學!」
記得那天雨下得格外暴烈。
我怒火直衝腦門,渾身都是牛力氣,一口氣蹬著自行車衝出幾公裡。
其實哪裡敢真去學校呢。
不過一邊哭號著,一邊飛快往醫院騎,想問問媽媽的病情。
誰知竟然不小心掉進了河裡。
唉,爸媽肯定急壞了吧。
14
我埋在周敘懷裡,哭著哭著想起爸媽,忙抬起頭,問:
「我媽媽的病好了嗎?我落水後的事你知道嗎?」
撫著我後背的手一僵,隨即緩緩輕拍。
周敘慢慢說:
「好了,阿姨被你這麼一嚇當即乖乖聽話住了院,手術很成功。」
我舒了一口氣,得意道:「哼,還得是我。」
額頭忽然被周敘一彈,茫然看去,他卻一臉嚴肅,眼底黑沉沉的。
「舒書,以後不準再靠近深水,聽見沒有?」
他鮮少用這種嚴厲的語氣說話,仿佛我觸到他的底線,觸到他生氣的阈值。
眼淚湿淋淋粘在睫毛上,我遲緩地眨了眨眼。
驟然被兇了一頓,我罕見沒有頂嘴,愣愣點頭。
「哦。」
15
「周敘掌控欲太強了,對吧?」
電影院內場,陸陸續續坐滿觀眾。
李川賊兮兮捂著嘴小聲湊到我耳邊:「你是不知道,這些年你不在身邊,他有多可怕。」
一道陰影籠罩過來,投影的光線從周敘英俊臉龐上斜著劃過,顯得他眼神深邃。
李川縮了縮脖子,一把搶過周敘手裡的飲料,嘀咕著坐到另一邊。
「受不了受不了。」
電影即將開始。
周敘坐在我旁邊,將爆米花和可樂放進我懷裡。
他出眾的外貌與身形吸引了不少目光。
這一幕好像就發生在昨天。
老師給班裡學生放電影,那時還是剛上映不久的新片子。
科幻動作片,炫酷刺激的視覺盛宴。
十年後,已經拍到第四部了。
熟悉的開場標識將我拉回那天的教室。
昏暗中光影轉換,同學們在身邊認真觀影。
我扯了扯周敘的袖子,想和他說什麼。
轉頭卻發現他一直都看著我。
暮色中栀子花釋放出最後一點馨香,順著窗戶的罅隙飄進教室。
他的眼睛可以用任何美好的詞匯形容,那一刻,庸俗的我隻能想出一個詞。
繁星。
我記得自己呆了呆,忘了想問的電影劇情,唐突道:
「周敘,明天我生日,你要來我家過嗎?」
他愣了一下,點點頭,說:「好。」
話音一落,十年後的周敘依舊靜靜望著我,沒有看電影。
心念一動,我忽然與他對視,輕聲開口。
問出第三個問題。
「欸,周敘。
「十年後的我,結婚了嗎?」
16
電影放到尾聲,抒情的音樂悠長悲傷。
呼吸聲中,周敘靠近,聲線沉靜。
他回答:「嗯。」
我盯著他無名指那處淺白的戒痕,忽然無聲笑了笑。
打字在手機上給他看。
【那,你有見過我老公嗎?李川說我移民了,我不會嫁給了外國佬吧?】
周敘搖頭,表示自己並不清楚。他是從別人口中聽說我在國外結婚了。
電影音樂含糊地響起,細雨般落入耳腔,平靜的湖面開始有漣漪。
我想:周敘真的很不會騙人。
就像高一被同學起哄那樣,耳朵通紅,不敢看我。
從我問第一個問題時,他就在撒謊了。
他不知道。
我怎麼可能和別人結婚呢?
17
我沒有戳穿周敘的謊言。
周敘寧願騙我也不願說出的現實,想來一定不怎麼樣。
我隻想確認爸媽現在如何。
趁著周敘外出工作,我沒有聽他的話乖乖待在家裡。
借助電子地圖,我坐地鐵到舊街,換乘公交車,路過學校。
車窗外,學校沒有了那些爬山虎,建築巍然矗立。
陸續上來一撥青春的學生,有位女同學戴著耳機坐在我旁邊。
我看了她一眼,不禁感嘆:「你們現在的校服真好看。」
她聽見了,摘下耳機,笑容羞澀:「姐姐以前也是一中的?」
「是呀。」我覺著好玩兒,順水推舟道,「我是 14 屆的。」
「真看不出來。」女孩驚嘆。
佔了年齡的便宜,我挑眉摸了摸臉:「年輕吧?」
女孩嘿嘿一笑,忽然撫掌道:「14 屆?姐姐一定認識周敘學長吧?」
周敘這麼厲害,又長得帥,學校肯定經常宣傳他。
於是我與有榮焉般點頭。
「哇!」女孩興奮撲過來,「那些傳聞你也知道嗎?」
傳聞?
我疑惑地望著她。
「就是那個呀!為了S去的白月光,他終身不娶,並親手將兇手送入監獄!」
淡薄的日光一點點照在頭頂,我感到一陣突如其來的眩暈。
「S了……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