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翻出手機,好像在找什麼新聞,嘴裡念叨:
「14 屆的學姐舒某,暴雨騎行,剎車失靈,墜入牡丹河。
「每年春夏汛期老師們都會拿這個案例教育我們,現在公園管得可嚴了……」
手腳冰涼,全身血液都衝入腦門,我怔愣地看著她開合的嘴唇。
猛地想起來。
是了。
我根本不會遊泳啊。
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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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年春夏交接之際,我被一群不良少年盯住。
一中對面以前有所職業中學,尤梨就在那裡上學。
偶爾會看到她被一群衣裝成熟的學生推搡著走出校門。
那時我還不知道她是周敘的繼妹,隻覺得她瘦瘦小小的,在那些人中間,顯得可憐又局促。
後來一次意外,我撞見那些人嬉笑著從巷道出來。
鬼使神差,路過時我往巷道裡望了幾眼。
正是尤梨。
她縮在角落,瘦骨嶙峋地縮成一團,頭發與衣服上都是髒汙。
日薄崦嵫,黃昏拖著懶洋洋的尾巴跟在我們身後。
我帶她回了家。
「為什麼不告訴你哥哥呢?」我將烘幹的衣服遞給她。
她的手一抖,不安地咬著唇角的S皮,怯生生接過衣服。
「哥哥……已經很辛苦了……」
可這樣的事忍一時隻會助長施暴者的氣焰。
我提議由我帶她去報警。
誰知她一聽報警,整個人像篩子一樣抖起來,懇求我:
「不,不要報警,我沒關系的,真的,他們玩一會就會放過我!」
我安慰她,無論有什麼把柄在他們手裡,他們都是犯罪。
「隻有得到法律的嚴懲,他們才不敢再欺負你。」
尤梨慢慢搖頭,那雙黑且無神的大眼睛冷冷望著我。
「你根本什麼都不明白。」
尖銳的情緒刺得我一愣。
她低頭靜了一會,說:「謝謝,但請不要把這件事告訴哥哥。」
當時我點了頭,埋下一根毀滅的引線。
但我終究是沒辦法眼睜睜看著她被壞人欺負,於是私下去找了那些人。
警告他們,如果再有下次,我看到了絕對會報警。
他們確實安分了好長時間。
直到我十六歲生日。
那天我氣衝衝騎上那輛放在院子裡,很久沒有上路的自行車。
恰逢暴雨天。
無法剎車。
19
「終點站到了,請下車的乘客……」
公交車慢悠悠熄了火,司機端起茶杯走下駕駛座,奇怪地看了我一眼。
「妹妹,還不下車嗎?」
我怔忪抬了下頭,迷茫起身。
原來已經坐到了汽車總站。
下了車,春日飛塵裹挾柳絮撲面而來。
周敘的背影立在迷蒙的灰藍光波裡。
西裝革履,手抄著褲袋,不停打著電話,背影看起來很焦急。
而我站在原地,感覺身體忽然變輕。
咫尺之遠,腳步卻重得遲遲邁不出去。
曾經周敘書桌裡有一本黑塞的《德米安》,我翻開過,看到他用鉛筆畫下一行句子。
至今仍記得。
【世上並無偶然。
【假如人一定要找到什麼,他一定能找到。
【這不是偶然。而是他自己、他的渴望和需求在引領他。】
我是個S在十年前的舊人了。
本該消散於塵世的靈魂,聽到某個人無止境的痛苦呼喚。
那人的意志是靠近我。
於是我便出現在意圖跳河自S的周敘面前。
阻止他靠近我。
靠近我的S亡。
一陣風吹來。
周敘似有所覺,倏然回過頭。
我朝他微笑,聲音輕柔。
「欸,周敘。
「你逃婚的新娘,是我,對嗎?」
20
我和周敘結婚了。
當然,沒有經過法律和上帝的認可。
我們隻是在一片荒無人煙的森林裡,由一個搞笑話多的伴郎見證了這場婚禮。
雙方家人都不在身邊。
一方在南京,一方在墳墓。
得知爸媽遷去南京,還在大學附近開了家花店,我既高興又難過。
高興的是他們終究很堅強,沒有因女兒的S而萎靡不振。
難過的是我無法陪伴他們的後半生,還要牽累他們時時掛念我的亡魂。
尤梨在之前來找過我。
她以為我隻是一個和舒書長得很像的替身。
那天她喝得爛醉,先是咒罵周敘是個瘋子。
十年前我落下河的那天,打撈隊撈了很久都沒找到我的屍體。
隻有他和我的爸媽連續兩天沒合眼,在河裡不停尋找。
到最後,他從漁網裡將我抱出來那一刻,徹底崩潰。
尤梨說:
「將近一兩個月吧,他都沒去上學,有天晚上,我起夜看到客廳有燈亮著。
「我以為是阿婆又在給周敘爸爸上香,走近一看,卻是周敘。
「他瘦得跟鬼似的,跪在阿婆常年跪拜的蒲團上,案上多了一座神龛,旁邊擺著舒書的照片。」
她說著說著流下淚來。
「從此,我們家,又多了個信神佛的活S人。」
周敘的媽媽和阿婆相繼去世,他一個人撐起家,大學到讀研,創業到今天。
「你、你知道嗎?」
尤梨抱住我,紅著眼摸我的臉。
「我多高興你能長得像舒書啊,十年,我為她愧疚了十年,要是當初我勇敢一點,和她一起站在那群人渣面前,她就不會因為保護我而被他們報復,她的自行車就不會失靈,她也就不會S了……」
冰涼眼淚撲簌簌落在我掌心,她埋進我肩膀,顫抖著呢喃。
「原諒我,原諒我吧舒書……」
在我眼裡,她還是當初巷道裡那個瘦小可憐的小女孩。
我緩緩抱住她。
餘光瞄到周敘,不知什麼時候回來的,正靜靜看著我。
有時候。
「命運和性情是一個概念的兩個名字。」
我的性情衝動,見不慣惡。
於是命運裡難免會有失意損傷的時候。
我想周敘一定明白。
21
告別是一場無聲無息的凌遲。
我的存在本來就是一個偶然。
不知道在哪一天就會消失。
婚禮那天,周敘將戒指戴在我的指間。
他的手止不住地抖。
李川見狀忍不住背過身按住泛紅的眼睛。
我想說:「周敘,不要怕,我現在不是好好在你面前嗎?」
可不知怎的,喉間酸澀得厲害,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隻好握住他的手,勉強將戒指推到手指上。
……
他根本睡不好。
每晚哪怕緊緊抱著我,有時我夜裡醒來還會發現他睜著眼睛。
「周敘,你都快進化成國寶了。」
我迷糊地翻過身,摸了摸他眼下的青黑。
手指被他攥住,湿熱的親吻從指尖一直到腕骨上的靜脈。
他的不安都轉化到親密的交纏裡,仿佛一株隻能寄生的藤蔓。
沒有我,他將被焦渴燒S。
我察覺到其中翻湧的危險。
22
「如果這是夢,我希望不要醒來。如果這是病,我寧願徹底瘋掉。」
多少次夜晚,周敘俯首朝我低喃。
像是井底的回音,抑或囚徒的自語。
我為此感到憂慮。
「這事兒我也沒辦法,你知道吧?」李川表示很頭疼。
這些天他都不被允許過來打擾我們。
接到我電話後,他沉默了好一會。
「我和周敘小時候就認識了,他這個人,說好聽了,是高冷,難聽呢,就是孤僻自閉。
「剛上學那會兒,指望他主動結交什麼朋友,那是不可能的。」
我腦海中自動勾勒出小時候的周敘,冷眉冷眼的俊秀小男孩,在他的小房間裡整天埋頭苦讀。
電話那頭的李川長長嘆了一口氣。
「所以你明白當他主動接近你的時候,我有多驚訝嗎?
「本來你的同桌根本不是他,這家伙硬生生從別人那裡賄賂來的,一天寫兩份作業!
「我當時就知道這小子完了。」
滿室寂靜,落地窗外天水相映,藍得虛幻。
我縮在沙發上,聽著李川悵然的聲音。
「舒書,這麼說吧,他能挺過這十年,除了家庭的負擔外, 其餘全是因為想要給你個交代。
「那群人雖然確實暗地給你的自行車做了手腳,但沒有確鑿的證據很難立案,他就跟瘋子一樣活活盯那些人十年,最後把他們全部送進了局子。」
河邊的那一晚,是周敘準備結束一切的一晚。
他身上的所有重擔全部卸去,孑然一身。
什麼都沒有了,家人、愛人、痛苦、責任。
李川最後說:
「舒書,你在一天,他活一天。
「你要是消失,他活著還是S, 沒區別。」
23
為什麼愛總是艱難?
我躺在床上,耳邊是周敘難得平靜的呼吸。
今天我給他的水裡放了安眠藥。
我再次感覺到身體內部變輕的預兆, 那種輕飄飄如羽毛的虛無攥緊了我的心髒。
看來今晚我就會消失。
S而復生的神跡短暫降臨在我們的頭上。
這是一種仁慈嗎?
我側頭看向床頭擺放的婚紗照。周敘穿著那身帥氣的燕尾服, 胸口的鈴蘭花潔白神聖。
他笑著。唇角的笑紋像一圈淡金的花脈,眉如青山,眼似水。
一如初次相見, 我急匆匆仰頭找教室,撞到了他的肩膀。
書掉在地上。
兩雙眼相望。
初秋微熱的風徐徐吹拂。
廣播裡放著輕快的鋼琴曲。
後來我才知道, 那聽起來歡樂的樂曲, 名字卻叫——
《訣別書》。
番外
又是一個十年。
李川驅車前往公墓,路上忽然下起瓢潑大雨。
雨刮器運轉不停, 他煩躁地眯著眼辨認前路,嘴裡念叨:
「天S的, 每年這天都這樣,但凡有一天不下雨呢?」
尤梨在副駕駛打瞌睡, 聞言懶懶降下車窗,企圖驅散車裡的煙味,呼吸一口新鮮空氣。
可才降下一點縫, 外頭的雨便爭先恐後擠進來。
澆得李川一臉水,嘴裡的煙也熄滅了,他登時罵罵咧咧。
尤梨無語地堵住耳朵。
斜眼望去,目光忽然一怔。
公園裡層層開放的牡丹在雨霧裡宛如油畫,不遠處是廣闊寂靜的牡丹河。
她想起那個年輕的女孩子。
明豔青春, 像牡丹,像河流,像一切都生機勃勃的春天。
她自然又想起哥哥。
寡言少語的哥哥, 聰慧如啟明星,堅韌如磐石。
十年前獨自拍下婚紗照後在浴室自S。
她不記得舒書曾來過。事實上, 那段記憶並沒有在時光裡留下足跡。
婚紗照上的人隻有周敘。
但是無人質疑他們兩人的愛情。
一中那個曾在公交車上偶遇舒書的女學生, 看到周敘自S的新聞後呆了半晌。
她在以前的校園論壇上翻到 14 屆十二班的活動照片。
是植樹節。
明亮璀璨的春日。
一群笑意盎然的學生後面,站著一對容貌靚麗的男女。
高大的男生挽著袖子,臉上沾了泥,彎下腰湊到女孩面前, 眼眸明晃晃含著溫柔。
像是撒嬌請她幫忙擦一擦臉。
而女孩臉頰微紅,扭過頭,略有些驚訝望著鏡頭抿唇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