彗星降臨了。
25
這是很長很長的一個夢境。
在夢裡,我是一個活蹦亂跳的小孩。
有健全的、漂亮的雙腿。
我喜歡跳舞,偷偷跟著電視機學。
然後,在一次放學路上,我撿起了別人隨手扔掉的報紙。
在那天的報紙上,我知道今晚將有芭蕾舞團的演出,就在劇場裡。
Advertisement
我偷偷溜去了劇場,裝作走失的小朋友,順利被帶去大廳坐著。
然後我跑到了劇場的臺階上,親眼看見優雅又曼妙的芭蕾舞演出。
我想,我以後要學跳舞。
我以後也要站在這個舞臺上跳芭蕾舞。
小朋友總是會有盛大的夢想,孤兒院裡的小朋友也不例外。
劇院散場了,人群往外湧動。
即便知道今天晚歸了,回去之後必然會被院長媽媽訓斥,但我的心情卻特別特別好。
也就是在這一瞬間,我聽見背後有一對母子在吵架。
男孩子說:「我以後再也不練芭蕾了,我S都不練!」
媽媽哄他:「好啦,你先過來,馬路上車多——」
話音未落,一輛疾馳的車駛來。
我衝了上去,重重推開他。
我以前也這樣救過路上的小狗。
抱住小狗、翻滾一圈,然後我和小狗都得以逃生。
可是這一次不一樣,不一樣。
我推開了他,他摔倒在人行道上。
然後我聽見了他媽媽的尖叫聲。
我茫然地轉頭去看,才發現汽車碾過我的雙腿。
巨大的疼痛在這一刻湧來,而我卻失去了喊疼的能力。
那穿大衣的男孩子惶恐地蹲在我面前,聲嘶力竭大吼:「打 120,快打 120!」
這就是我和夏雍的初相識。
26
夢境還在繼續。
夏家媽媽找到了孤兒院,她決定收養我。
夏雍無比後悔,後悔令我失去了雙腿。
於是,夏家為我修建了一座復健房。
房子裡有玻璃頂,有落地鏡,有各種各樣的復健設備。
倘若天氣晴好,就會有陽光鋪滿整座屋子。
漂亮極了。
可站起來的代價太大了,希望又過於渺茫。
很長一段時間裡,我抗拒康復訓練。
我說,我願意坐在輪椅上度過一生。
夏雍去學了舞,回家跳給我看。
他又帶我去劇場,把所有來到這座城市演出的芭蕾舞全都帶我看一遍。
他說:「小禾,我記得你想跳舞。」
我在他的臂彎裡難過得哭出來:
「我是個殘廢,我跳不了舞。」
散場後的舞臺空無一人。
夏雍從輪椅上抱起我,走上舞臺。
沒有音樂,他就自己哼著節拍。
他抱著我起跳、旋轉、輕盈落地。
一曲終了,帷幕後有人輕輕鼓掌。
有些芭蕾舞者沒有離開,他們站在暗處,溫柔又安靜地看完了我的舞蹈。
有幾個姐姐把我抱過去,攬著我的腰,帶著我幾度旋轉。
《花之圓舞曲》的旋律響起來,整座劇場清晰可聞。
可舞臺上其實隻有一個殘疾的小姑娘,被抱在舞者的懷裡,流著淚舞蹈。
一曲終了。
我回到夏雍的懷抱。
我仰頭看他,說:「哥哥,我想站起來,我想跳芭蕾舞。」
而他仰起頭,漆黑的睫毛,竟然有些湿潤。
27
彗星降臨的這一夜,我看見了我和夏雍的前世今生。
我真的站起來了,真的學了芭蕾舞。
和專業舞者當然沒辦法比,可當我和夏雍一起站在舞臺上演出的時候,觀眾們的掌聲多半送給了我。
不練舞的日子裡,我們就是最尋常不過的一對情侶。逛街、散步、旅行,說著些不著邊際的情話,又在對視時笑彎了腰。
我以為日子就會這樣生機勃勃地往前流動。
人生總該褒獎勇敢者的,不是嗎?
但我錯了。
我生日那天,和夏雍約好一起去吃飯。
但我在家裡等了好久好久,他也沒來接我。
他的電話始終撥不通,我有些生氣,把電話扔在一邊,開始聽歌。
節奏分明的旋律掩蓋了火苗的細碎聲響。
於是,直到聞見煙霧氣味的時候,我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
我慌張地想要逃生,可膝蓋磕在了門框上,腿骨再度發出脆弱的聲響。
我摔在了火海裡。
再也沒有爬起來。
而失去了愛人的那個男人,幾乎一夜白發。
所有人膽戰心驚地以為他會放棄自己的人生。
但他走進了那個飽受爭議的時空穿越實驗室。
在最不穩定的實驗環境裡,一再穿越。
沒人知道他在穿越過程中都經歷了什麼。
但顯然他的前兩次穿越都失敗了。
最後他得出了一個不幸的結論——
他是那個給她帶來不幸的罪人,無論愛的過程多甜美,都改變不了結局的灰暗底色。
倘若要他的女孩幸福安穩地度過一生,那麼他就必須放棄和她的相愛。
願吾與吾愛,永不分離。
劃掉。
唯願吾愛永恆。
28
我從噩夢中驚醒。
窗外的流星雨已經結束。
在降臨地球的幾個小時後,彗星又拖著長尾漸漸遠去。
我的胸口起伏得劇烈,SS揪著被子,感到太陽穴有一陣一陣尖銳的疼痛。
眼前似乎浮現出什麼幻覺。
二十七歲的夏雍站在我的墓碑前,容色蒼白:
「如果你沒遇見我,是不是就不會這樣?」
我翻身下床,跌跌撞撞推開夏雍的房門。
你有沒有給我留下過隻言片語?
你有沒有?
夏媽媽被驚醒,倚在門邊,哀傷看我。
過了很久,她伸出手,遞給了我一本皮質本子。
那是夏雍的日記,很久之前,我誤以為是他在給女朋友寫情書的那本日記。
他其實並不是一個喜歡記錄自己情緒的人。
但自從我被夏家收養後,他頻繁地在日記本上寫下簡短的句子。
【找到她了,我來晚了,她的腿壞了。】
【別對我笑,我會忍不住。】
【要變壞一點。】
【又讓她哭了,煩。】
【算了,就該讓她恨我。】
【媽媽說要對她溫柔,我知道,但我不能。】
【找了宋杭來教她,她會喜歡上宋杭嗎?算了,喜歡上他總比喜歡上我好。】
【她在夢裡喊了宋杭的名字,靠。】
【宋杭說喜歡上她了,我讓宋杭去S。】
【該S的人是我。】
【醫生說是腦癌。我早就知道,這是我的代價。】
【今天她來醫院找我了,我抱不起她了。宋杭抱著她。我嫉妒宋杭。】
【醫生說最多隻能活半年了。好像沒機會看她跳芭蕾舞了啊,好煩。】
【給她買到了十八件生日禮物,都是以前她最喜歡的,希望她現在也喜歡。】
【今天看見她了。她愛上了宋杭。挺好。】
【再見了,江禾。】
【我好愛你啊,江禾。】
29
我將日記本SS按在懷裡,淚流滿面。
原來,是這樣啊。
他把我的殘疾、我的S亡,全都歸因於他自己。
所以人生可以重來時,他反復試探,最終選擇了自認為對我最好的一條路——
把他曾經對我的愛,教給另一個男人。
換他人來愛我,而注定S亡、注定給我帶來不幸的他自己,就再也別讓我知道。
讓我恨他,就不會受傷。
我重重閉上眼睛,埋在被子裡,絕望地哭泣。
如果夢境為真。
那麼從前的夏雍並不是我如今認識的那個冷漠強硬的少年。
他從不會對我說一句重話,隻會給我最溫柔最細致的呵護。
他所做的一切……就好像如今的宋杭所做的那些。
關愛、引導、照顧。
我想宋杭說得沒錯,我愛上他的那些點,全來自夏雍對他的教導。
我愛上了宋杭,正如前世對夏雍的愛。
這樣的愛,究竟是愛宋杭,還是愛夏雍?
我低下頭,想要罵一句笨蛋,可眼淚滾滾而下。
我的眼睛落下大雨。
30
在我三十七歲那年。
宋杭的小女兒出生,認我做了幹媽。
我抱著小名叫嘟嘟的寶寶, 心也融化成了一汪水。
宋杭和妻子坐在沙發邊,安靜地注視著我和寶寶的互動。
宋杭的妻子名叫許諾, 是我的校友, 如今是一名物理學家。
兩人在我的生日聚會上相識、相愛。
在他們的婚禮上,我是伴娘。
許諾說:「我們有個好消息要帶給你。」
她把一份科學期刊遞給了我——
時空實驗室有了最新研究成果。
「被救贖者不可再穿越」的機制有可能會被打破。
但為了驗證猜想,實驗室需要志願者。
我報了名。
幾十年前接待我的那位首席科學家已經去世。
現在繼承衣缽的是他的女兒——貝裡斯教授。
這位理著白色板寸的酷颯女士把一條條注意事項念給我聽。
我隻是問:「我真的能見到他, 對嗎?」
她輕輕推了一下眼鏡, 嚴肅道:「女士, 我不能保證。這款時空機器首次投入測試, 也許您會在進去的第一秒鍾就被撕碎,這也是我跟您強調過的安全自負條款。」
我點了點頭, 追問:「成功的概率有多大呢?」
她苦笑了一下,說:「百分之七, 女士。你現在想要退出, 還來得及。」
我已經抓過鋼筆,籤下了我的名字。
本人江禾,自願參與時空實驗, 責任完全自負。
我躺在了冰涼的膠囊倉裡。
按下啟動鍵之前, 貝裡斯教授看著我, 第一次說出了與科學無關的話:
「願上帝保佑您和您的愛情, 女士。」
啟動鍵落下。
時間與空間攪動成漩渦。
光點驟然變緩, 揉成無邊無際的黑暗。
……
我摔在劇院的大廳裡,扶著垃圾桶開始嘔吐。
保安聞訊趕來, 緊張地看著我:「小朋友, 你怎麼一個人在這裡,你爸爸媽媽呢?」
透過光可鑑人的玻璃,我看見了自己的身影。
七歲的小豆丁,梳著羊角辮, 傻乎乎的樣子。
我一下就笑了。
邁開腿, 向劇場跑去。
我要找到那個正在跟媽媽爭論絕不再跳芭蕾的男孩。
我要找到他, 我要告訴他, 喂,千萬不要站在大馬路上跟媽媽吵架了。
沒有心軟的神會再救你第二次的,你知不知道?
下一秒,我撞進了誰的懷抱。
這是一個極漂亮、極漂亮的小男孩。
他從劇場跑出來, 他要找到那個在汽車前推開他的女孩。
他要找到她,他要告訴她, 喂, 你千萬不要再救別人了。
你以後會成為特別好的芭蕾舞者,你知不知道?
劇廳裡, 柴可夫斯基的樂曲莊重而華麗, 《睡美人》正演繹到一半。
沉睡的奧羅拉公主獲得王子的親吻,悠悠轉醒,喜不自勝。
劇廳外, 穿著小燕尾服的男孩子伸手拉住小女孩, 語氣是不符合年齡的成熟。
他說:「笨蛋,我終於找到你了。」
小女孩隻是低頭含淚微笑:「喂,夏雍, 你才是大笨蛋!」
那一刻,玻璃牆外有絢爛的華彩從天而降。
一場沒被預告的流星雨降臨地球。
貝裡斯教授的祝福在此刻生效。
上帝保佑了您和您的愛情,女士。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