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小禾,我想我是真的喜歡上你了。」
夜風太冷。
把繾綣的回憶泡沫吹得一幹二淨。
仍舊是這個位置,仍舊是我和他。
宋杭凝視著我,開口卻是:「小禾,我想,我沒辦法再喜歡你了。」
我看著他,一字一句:
「你撒謊。
「爸爸媽媽說,我出國的時候,你經常去我家。坐我坐過的地方,站我站過的地方。
「宋杭,如果你不是喜歡我,那你就是一個S變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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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杭看著我,啞口無言。
半晌,他略帶苦笑:「你這麼敏銳,為什麼沒有發現,愛你的人,其實不止我一個?」
宋杭說,夏雍愛我。
我覺得宋杭有毛病。
真的。
正常人都能看出來,對於我這個便宜妹妹,夏雍從來就隻有冷漠、奚落和嘲諷。
說他喜歡宋杭,都比他喜歡我,來得更靠譜。
「他愛我?那他對我做了什麼?幾年冷嘲熱諷,幾年不聞不問,這就是你說的愛?
「真正給予我關心、給我愛護、點燃我對舞蹈的熱愛的人,是你,宋杭。」
宋杭低下頭苦笑:
「不是的,小禾。最開始讓我關照你的人,是他。要求我讓你愛上舞蹈的人,也是他。
「甚至送你禮物、給你擦藥的人,全是他。
「我以為我可以隻把你當妹妹看,因此受人之託也不算什麼大問題。可當我真的愛上了你,那些就變得不可忍受。」
我長久愣住。
長夜裡,宋杭的聲音輕而苦澀:
「你喜歡我的那些地方,背後全是他的影子。小禾,正因為我對你有愛,所以我不願意再做別人的影子。」
19
此後又半年。
我成功在北京扎根。
認識了許許多多的朋友。
也談過幾場無疾而終的戀愛。
他們都說,江禾,你很好,可我總覺得你不喜歡我。
我笑著踹他們,說他們放屁。
可我隱隱約約,又覺得他們其實沒有說錯。
我好像不喜歡任何人。
請不要誤會,我真的也不喜歡夏雍。
我隻是困惑年少時沒有結尾的急轉直下。
我隻是怨恨本該有個漂亮句號的地方,對方隻留給了我空白。
我並不喜歡夏雍。
我隻是聯系不上他、沒辦法親口問出為什麼,僅此而已。
可這天晚上昏沉睡去。
我又夢見了他。
他跪在什麼地方哭,如此悲傷,如此絕望,如此撕心裂肺。
讓夢中的我,也差點跟著掉眼淚。
20
那場的大火發生得很突然。
前一天,是百年不遇的流星雨。
我和朋友在山頂等了好久好久,無聊到去撿地上的桂花煮茶喝。
成群的流星從天空劃過時,我興奮地大叫。
恍惚中有什麼熟悉的印象從我腦海中流過。
我來不及抓住。
隻是本能覺得這景象我曾經見過。
在一片近乎沸騰的歡呼聲中,那一絲疑慮很快被我拋到腦後。
我閉眼,許願,貪心地想要萬事圓滿。
那天我熬到通宵,回家後倒頭就睡。
直到我被濃煙燻醒,睜開眼卻發現自己根本分不清方位。
整座屋子都被煙霧灌滿,報警器悽厲作響。
我聽見遠方傳來消防車的鳴笛聲。
也聽見樓上樓下驚恐的尖叫聲。
和我心髒劇烈的跳動混作一團。
我沒有時間分辨一切。
本能接管了我的神智。
我摸索著衝到衛生間,擰開水龍頭打湿棉衣和毛巾。
我不知道濃煙源自哪裡。
我隻知道我不能S。
我向流星許下的心願還沒實現。
我怎麼可以S。
湿潤的毛巾裹住了我的臉。
我穿上湿答答的棉衣,撞開房門,撞開消防通道的門。
扶手還是冰涼的,大火並沒有燒到這裡。
我一路狂奔而下。
在我衝出消防門的那一刻,玻璃爆炸聲響起。
火舌在那一刻擠破窗戶,無邊的大火追趕著我的腳步。
我閉上眼睛縱身一躍,消防水槍從天而降——
消防員把我抱到救護車上。
我抱著沉重的棉衣,幾欲嘔吐。
消防員說我命大。
他說如果不是我自己跑出來,以消防水槍的高度,其實是噴不到我住的那一層的。
我恍惚著問:「如果我是個坐輪椅的殘疾人呢,是不是隻能等S了?」
他故意開玩笑,緩解我的心情:「你又不是殘疾人,你是個飛毛腿啊。」
他把自己逗笑了,哈哈笑起來。
而我拿雙手捂著眼睛,眼淚從指縫裡流出來。
我說:「我是的,我其實本來是的。」
是有人砸了不計數的時間、金錢和精力在我身上。
我才從一個無計可施的廢人長成了今天的樣子。
我嗚咽著去抓手機。
想要給夏雍打一個電話。
可電子音告訴我,這個號碼已經變成了空號。
其實這隻是之前無數次空號撥號的重演。
但唯獨這次,莫可名狀的恐懼像山一樣壓過來。
沉重得快要讓我無法呼吸。
我像個瘋子那樣一遍遍撥打夏雍的所有聯系方式。
直到醫生奪走了我的手機。
他在我的手臂上推入一支鎮定劑。
我的世界又陷入了黑暗。
21
媽媽來北京照顧我。
我向她告狀:「這幾年我給哥哥打了好多電話,他從來沒接過!」
她悲哀地看著我,輕聲說:「妹妹,哥哥去世了。」
我一開始以為她在惡作劇。
夏雍,那麼漂亮囂張的一個人。
他在美國念書,認識了法國女朋友,為了她定居在法國。
他的人生圖景燦爛又清晰,他的生命之花在克羅地亞的海濱怒放。
他冷漠地拒我於千裡之外,難道不是為了肆意享受他明亮光輝的一生。
他怎麼可能S。
然後我看見了媽媽的眼淚。
她倉促地轉過頭,手帕摁在眼角。
那繡了小小一朵夏花的手帕劇烈顫抖。
所有的哭聲和言語變得支離破碎。
流入我的耳朵,然後再重組,變成我難以理解的東西。
什麼叫,我能站起來那天,他才肯去治病,為此還和實習醫生大吵一架。
什麼叫,其實他很早就病重了,在我私自去醫院找他的那天,他本不該接觸外客。
什麼叫,他出國不是去讀書,是治病,所謂的法國女友,隻是照顧他的護士姐姐。
他孑然獨行,奔赴海外。
把我託付給他的父母,然後決絕地走向S亡。
克羅地亞海濱的剪影,其實是他的遺照。
他的骨灰撒向大海,流入無窮無盡的天際。
他甚至連墓碑都沒打算留下。
不是這樣的。
怎麼會是這樣呢?
我想說你撒謊,我根本沒有那麼重要。
夏雍從未對我表現過一絲鍾愛,我在他眼裡隻是一個身有殘疾的可憐妹妹而已。
可我什麼都說不出來。
有溫熱的液體從我眼眶滑落。
而我目之所及。
大雪茫茫。
22
2025 年的春天,有個物理實驗室宣布發現了時空穿越的機制。
一封廣告郵件送進了我的郵箱。
他們在招募志願者。
沒有過多思考,我報了名。
其他志願者都如願進入了時空儀器,我卻被抱歉地攔下。
助手請來了頭發雪白的首席科學家。
後者翻著手裡的文件,用很驚奇的目光打量我:「哦,你就是江禾女士嗎?」
我有些忐忑,問:「是我的身體指標不合格嗎?」
他問:「無意冒犯,但,女士,你是否曾經雙腿有殘疾?」
我急忙解釋:「是的,但我現在十分健康,還曾經在一個跑步比賽中獲得冠軍,我完全有資格成為一名志願者。」
首席科學家擺了擺手,說:「你誤會了,女士。其實——我們在你的身上發現了時空穿越留下的痕跡。」
我愣住了:「你說什麼?」
他眨了眨衰老的眼睛,溫柔告訴我:「有人從他所在的 2025 年回到了過去,改變了你的人生,或許,你知道他是誰嗎?」
那一瞬間。
我居然荒謬得想笑。
還需要思考嗎?江禾。
在你短暫的不被愛的人生中,到底是誰用某種不求回報的姿態為你捧上所有的愛與珍視。
他千裡迢迢來到了荒僻的孤兒院。
他未卜先知地從教舍裡抓住了你的輪椅。
他預見了一個廢人慘淡的未來,因此拎著皮鞭命令你學會走路。
他用暴君般的行徑將你推遠,而自己卻抱著巨大的秘密,沉眠在了孤獨的永夜。
原來他不是心懷慈悲的聖徒,他隻是曾與你有著密切關聯,密切到願意穿梭時空,重新拯救你一遍。
……可是,我隻覺得茫然。
「他為什麼想要拯救我呢?」
年邁的科學家輕輕搖頭。
這是他也無法解答的問題。
我想了想,說:「改變我人生的那個人已經去世了,但我還有很多問題想問他,你可不可以送我回到過去?」
這個年邁的老人放下了手裡的資料,平靜地給我倒了一杯水:
「女士,被改變的人生,不可以被再次改變。這就是時空穿越的底層機制。
「被拯救的人獲得人生重置的機會,而啟動按鈕的人,必須付出相應的代價。」
我攥緊水杯:「可你們招募志願者的時候沒說過,穿越會導致S亡。」
薄薄的鏡片後,他那仿佛洞穿一切的眼睛憐憫地注視著我。
他輕聲說:「女士,穿越一次不會引起S亡,但穿越三次,就會。」
轟——
窗外毫無預兆地下起雷陣雨。
雨水衝刷著玻璃窗。
我下意識望過去。
隻在玻璃倒影裡,看見自己慘白的臉。
23
你知道嗎?
人生其實是無法逆轉的。
不管宇宙中是否存在多元時空。
對每一個人而言,人生是線性的。
從頭走到尾,再無轉圜的可能。
我不知道從 2025 年來到 2015 年的夏雍為什麼要救我。
更不知道他為什麼要花費漫長的時光,隻是為了讓我從輪椅上站起來。
在這樣一個線性的人生中,我和他的交叉點隻在夏家朝夕相處的那四年。
在屬於夏雍的那個 2025 年,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他和我有什麼樣的悲歡離合。
又是什麼讓他拋下一切,一連三次,走進那個尚存爭議的時空實驗室。
我全然不知。
屬於夏雍的時間,不回頭地向前奔湧,成為我永遠也無法觸碰的謎團。
大概,隻有與夏雍共同存在於 2025 年的那個江禾才會知道答案。
可我不是她。
我好嫉妒她。
24
2025 年的深秋。
所有的新聞媒體都在報道同一件事。
人類歷史上最著名的那顆彗星,在時隔 73 年後,將於今晚,再一次與地球擦肩而過。
各個領域的科學家都受邀向人民群眾科普,這顆彗星會給地球帶來什麼變化。
彗星遺留的塵埃顆粒與大氣層摩擦燃燒,可能會形成極為絢爛的流星雨——想許願的朋友們可以做準備了,這將是近十年最美的流星雨。
彗星釋放的較大碎片,可能會造成局部的撞擊事件——但請各位放心,相關部門已經做好監測和預防了,不會對正常生活造成影響。
也有物理學家調侃幾句,說十多年前,某部科幻電影借著彗星來臨的背景,提出了平行時空重疊的設想。
但這在目前的物理學世界中是不被認可的,大家不用擔心某天醒來,身邊的朋友已經被另一個時空的調包了。
他當然是開玩笑的。
主持人很快將話題拉回來,重新詢問起科學家後續會如何觀測彗星的成分和軌跡。
我聽得無聊,關掉新聞。
睡眠燈自動熄滅了。
香氛散發出幽幽的桂子氣味。
我在柔軟的被窩裡翻了個身,因此沒有注意到,窗外正有絢麗的華彩從天而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