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了林氏和祝舜華送來的那身白衫。
名僧苦海大師親自坐於高臺誦經。
今年已經三月,不見一滴春雨,民間惆悵難熬。
大師誦經一個時辰後,零星雨滴垂落。
聖上剛露出笑意,這雨就停了,連地都沒澆湿。
倒是人群裡發出驚呼。
正中央的太子妃祝舜華,鵝黃衣衫竟在眾目睽睽之下變成了血色,衣衫透血。
她滿臉不可置信,對我怒目而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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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明明是你……」
大師目光如炬,「這正是上天的旨意,太子妃已是禍端,旱魃上身。」
聖上面色鐵青。
不顧祝舜華滿口冤屈,被人栽贓之說。
叫了侍衛直接將其拿下,即刻打入天牢。
說來也巧,太子妃進了天牢後,當夜就下了雨。
她做實了旱魃上身,不可能再留著了。
對此,太子一言不發,沒有為自己的太子妃說一句軟話。
他自顧不暇,生怕東邊的災星引來父皇多想。
幾乎是不遺餘力地將一切反常,都推在祝舜華身上。
三天後,天牢裡抬出了一具屍體。
我帶著書語前去看了一眼,S狀可怖。
書語離得極遠,不敢細看。
我卻看得認真,將祝舜華血肉模糊的樣子看得清楚。
這,是第二個。
16
春雨連綿,百姓歡欣鼓舞。
聖上心情極好,重新寵幸於我。
昭雲宮又恢復了往日的熱鬧,白鶴水中嬉戲,園間菜色青青。
唯獨林氏求見我時,神情猙獰。
書語擋在我身前:「娘娘,丞相夫人她好似有些不對勁。」
我一眼瞥見林氏袖中突出之物。
「祝夫人是想來同我做個了結,還是想知道真相?
「你是不是想問,為何你們計劃好的旱魃身份,不是我,反而成了妹妹呢?」
林氏發絲糅亂,臉上肌肉顫動。
與初見時那個端莊賢淑的貴婦判若兩人。
她陰毒的眼神在我臉上劃過,令人無端心慌。
或許,多年前她也是這般打量我母親的。
可我不是我母親。
她聲音喑啞:「你是何時發覺的?」
我將那條月白色長裙擲在地上,「用牽魂花汁泡過的衣衫,遇到檀香,就會變成紅色。
「母親聽說這個方子的時候,就沒有懷疑過嗎?」
我養母是遊醫。
我自幼認藥草,學醫理。
林氏嘴角翕動,艱難問出:「你被困後宮,又是如何在舜華的衣服上動了手腳?」
我彎了彎唇角,「聽聞王側妃小產後身子不適,難以伺候太子。
「而妹妹重新得寵,處處挑釁王側妃,三天兩頭便去她的院子折騰一番。」
林氏掩面而泣,眼淚順著指縫流出。
我接著說:「你將妹妹教得太好了,她從來都是痛打落水狗,從未想過要為別人留一絲尊嚴。
「若不是她這性子,我估計還要費心經營。」
林氏目眦欲裂,喉中溢出尖叫聲,「都怪那賤婢當日膽小不敢掐S你,隻是將你扔在荒郊野外。
「竟讓你苟活至今,害得我華兒好苦。」
她掏出袖中利刃,側身朝我衝了過來。
可刀刃還未觸及我,就被衝入的侍衛踢飛出去。
皇上緊隨其後,攬了我的肩膀,慶幸道:「方才貴妃說你母親求見,看著好似有些不太尋常的樣子。
「幸好來得及。」
他聲音微微顫抖,帶著憐惜。
我將臉埋在他肩頭,隻覺得好笑。
這時候他生出了惻隱之心,可當年他卻輕描淡寫地給我母親譜寫了S局。
我母親身S那日,是他來不及,還是他一手安排呢?
17
經此事後,我更獲盛寵。
皇後常年隻有尊貴沒有寵愛,唯一能與我爭寵的容貴妃生了極重的風寒,臥病在床。
我一時間風頭無兩,夜夜伴君。
皇上最喜歡我白衣黑發,僅著一支梅簪。
像極了我的娘親。
午夜夢回,我聽到他夢囈:「對不起,雲姐姐。」
看,做多了虧心事的人。
連夢裡都是懺悔。
京中喜事不斷,並不因誰的離世而影響。
太子娶了新太子妃,虞國公府嫡女裴清寧。
雖然祝舜華已S,但我在後宮如日中天,祝海生的地位依然被抬得極高。
林氏獲罪後,不過一月他又重新娶了繼室。
新夫人裴疏月,乃新晉太子妃的小姑姑。
這就是林氏引以為傲的寵愛。
當年她為嫁進府中害S我母親,如今背負人命奪來的男人在她S後連一月的緬懷都做不到。
何等諷刺。
祝海生與太子極為默契地建立了新的關系紐帶。
太子已得到朝中超過半數臣子的支持。
與他鬥爭多年的七皇子,偏偏生母容貴妃身體抱恙,出不上一份力。
太子聲勢極盛。
皇上身體漸漸不好了。
他在床榻上越發吃力,需要我裝出歡愉的樣子。
可男人對於自己行或不行,很有感知。
他覺得或許是身體膩了我。
為了證明自己身強體健,納了不少新的美人進宮。
徒勞無功。
太醫不敢多言,隻勸說縱情聲色,不利龍體。
皇上因此更添煩躁。
他才年近四十,卻垂垂老矣。
而他的太子正值壯年,身強體健,手下門客眾多。
盛夏時節,太子聽任門客建議,大興水利,成效卓著。
再立大功後,封無可封。
他離無上之位不過臨門一腳。
皇上壽誕那日,太子妃裴清寧彈一曲百鳥朝鳳,竟引來百鳥朝拜。
可最後,那鳥群竟大多數圍著太子。
僅有少許飛向皇上。
席上眾人拍手而樂,太子意氣風發。
皇上眸中劃過一絲暗光,轉瞬即逝。
18
北疆戰事起,多年未嘗一敗的鎮北大將軍三萬將領對陣離國千遊兵,竟吃了敗仗。
快馬加鞭歸京的,除了奏折,還有一面盾牌。
兵部送去前線的這批盾,是太子親自監督。
看著與尋常無異,卻極脆。
連孩童都能用石子敲裂。
大將軍親筆:「有斥候親眼看見太子與離國大將相見。」
算了時間,正是太子側妃小產,太子大鬧皇後宮中被關禁閉在東宮那段時日。
皇上獨自坐了許久。
再起身時,眼中生出S意。
「朕教他揮刃守天下,可他卻將刀刃對準了朕。」
這個年盛的兒子,氣勢已經高過他了。
他無法忍受。
可皇後多年經營後宮,眼線密集。
在皇上初有動作時敏銳感知,匆匆傳信太子。
翌日,太子逼宮。
親手捉了龍椅上的父皇,逼他寫下禪位詔書。
未曾想,在幽州歷練的七皇子神不知鬼不覺帶兵歸來,恰好瓮中捉鱉。
太子兵敗垂成。
皇上親自將這個曾經寄予厚望的兒子貶為庶人,流放千裡。
皇後也打入冷宮,由身體好轉的容貴妃代理後宮。
太子黨一幹人等都被清算。
唯獨我的父親,被我求情後逃過一劫,被架空成了掛名丞相。
19
我去容貴妃宮中請安時,遇到了七皇子。
這是我第一次見這位戰功赫赫的七皇子。
他身材高大,鷹眼高鼻,氣質凜冽,帶著軍人的血性肅S,一身威壓。
僅此一見,我便知道,太子鬥不過他。
容貴妃笑道:「青棠妹妹可是妙人,若非與她合作,此番謀劃也不會如此順暢。」
我搖搖頭,並不貪功。
「貴妃娘娘聰慧過人,能屈能伸,便是沒我,也會成事。」
她啟唇輕笑,風華萬千。
「贏是能贏,血流千裡與兵不血刃卻差別甚大。
「當日你送姜湯暗示我將計就計,又教我裝病抽身,便是幫了我許多。」
我掏出藥瓶,呈至七皇子面前,「這是我養母所留秘藥,可以叫人精神恍惚,日日想起前塵遺憾愧疚往事,終日鬱鬱,卻不至於S去。
「這瓶藥,勞煩七皇子給廢太子服下。」
七皇子眸若點漆,伸手接過。
容貴妃單手託腮,臉上劃過一絲玩味,「我竟不知你與廢太子還有仇怨?」
我眼中含淚,「受人所託。」
我的養母,是太醫令的同門師妹。
兩人青梅竹馬,早早定了親事。
太子幼年頑皮,偷偷溜出宮去看燈會,卻被人牙子擄走。
被太醫令瞧見,匆匆跟了上去。
後來太醫引走那伙S人越貨之徒,讓太子返回後找侍衛來救。
可太子與侍衛匯合後,怕事情鬧大惹了皇上不喜。
他竟隱瞞此事,閉口不言。
太醫令被那伙賊人百般折磨後挑斷手筋腳筋,丟棄在荒野處。
他消失在成親的前一日。
養母找到他屍首的時候,已是兩月後了,他的屍體被野狗吃了大半。
隻能原地火燒,帶回一抷骨灰。
那時養母哭得難以自抑,「師兄那麼清雅的人,連個全屍都沒留下,若不是我自幼與他相熟,恐怕沒人能夠認出那是他的屍身。」
她一生未嫁,終日找尋真相。
後來在太醫令的衣冠冢旁撿到了我,她生了惻隱之心,將我養大。
可惜養母重病難愈。
這些陳年仇怨,隻能由我來報了。
20
哪怕再逞強,皇上的身體卻是一日日不行了。
太醫如流水般送來的補藥也於事無補。
皇上漸漸也認了。
他最喜歡在我宮中,吃我親手做的小菜。
那道素拌問荊,帶著山野清香,是他的最愛。
無人知曉,過往的年歲裡,養母給我起名叫問荊。
問荊嫩芽可做菜餚。
但全株微毒,需謹慎處理。
昔年太後懷胎時中了毒,所以皇上胎中帶毒,先天衰弱。
後來吃了許多藥才抑住。
可我做的問荊,從不用水焯過,偏生涼拌。
那一點點輕微的毒性,牽引出了他的胎毒。
多年前,他心愛的女子不願進後宮,卻愛上了風光霽月的文官祝海生。
他懷揣著因愛生恨的小心思。
又擔憂骠騎大將軍趙均功高蓋主,授意祝海生做假證,親手覆滅了趙家,讓將軍府三代人不得善終。
也讓娘親在後院受盡煎熬。
她本該是馳騁沙場的紅纓槍,最後卻在後院中成了一朵沉墜的雲,碾落成泥。
多年後,見到她的女兒, 他滿心愧疚。
心甘情願上了鉤。
夜半夢回,都是對於前塵往事的悔。
可惜。
昔日種因, 今日食果。
21
冬雪落下時,皇上已經不太行了,氣若遊絲。
丞相祝海生進宮寫遺詔。
他在林氏S後未曾向我發難, 而是緘口不言。
此時終於找了機會向皇上獻言, 讓我殉葬。
等他出了大殿, 就被帶到我這裡。
祝海生氣定神闲,「遺詔都是聽從聖上口述, 早已寫下,你此時找我也無用。」
我親自給他倒了一杯梅酒, 「聽聞父親曾將我母親比作梅花, 俗氣的粉;而繼母卻是夏初的荷, 婉約的青。」
「父親如此喜歡青色,可知自己頭頂也是青青。」
他身後,一個男人被推出來。
我看向他那張白皙的臉, 「父親可知這人是誰?」
在他不可置信的眼神中, 我一字一頓,「這是林氏的情夫,也是祝舜華的生父。」
祝海生頹然後退, 跌坐在椅子上。
我粲然一笑, 「父親可知, 林氏在與你相識時, 已經生下了一個女兒?
「後來她與你苟合後, 用自己三個月大的女兒換了我出去。
「那個你愛屋及烏萬般寵溺的假千金, 其實是林氏與別的男人的女兒。」
祝海生狀若瘋癲, 瘋狂搖頭,「不可能,林氏隻是善良, 她與舜華並無血緣。
「倒是你母親與皇上行過苟且之事, 你不是我女兒。」
我被氣得笑出了聲,「你捫心自問, 這話你真的信嗎?
「你究竟是真有證據,還是為自己的朝三暮四尋的理由?」
他的表情空茫, 神情悽然。
步履沉重地從宮中離開。
在家中不過半日,便懸了白綾。
22
七皇子登基那日, 我送上了一副親手畫的白鶴圖。
皇上將我帶回宮時, 以為我是那池中的鶴。
他隻當養了個小玩意, 平息自己心底的愧疚。
可我卻是以身入局。
這日之後, 後宮裡少了一位妃子, 天牢裡少了一位太子側妃。
江湖多了兩位普通女子。
我叫問荊, 她叫小蓟。
問荊止咳,小蓟清熱。
我們的餘生會扎根天涯各處,如同春草年年再綠。
相貌過人,才情了得的王徽音。
若是嫁入尋常人家, 未必不會過得極好。
可偏偏她是姨娘生的孩子,被貴人選中成為工具。
她與我的目的不同,卻同樣生活得小心翼翼。
一步錯,就萬劫不復。
幸運的是, 我們都活下來了。
我與七皇子唯一求的,就是帶她一同離京。
白雲深處,鶴別空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