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櫃卻覺這玩意說不清道不明的,趕他走,他大怒吵吵嚷嚷。
眼見小二要上去揍他,我制止了。
拿些我之前換的銅錢,置在案幾上。
他疑惑地看我,似乎認不得。
想來真是好笑,我們兩個高門出身的嫡女嫡子,打扮落拓,便半分讓人認不出。
我不再自矜,咧著嘴:「看您器宇不凡,想必也是高門遇難之人,小女家中經商,也是與家人走散,看您如此不易,且上座。」
何瑜大約還以為在帝京,人人吹捧,他穿著破衣裳,突地又擺起派頭。
我讓小二上了好酒好肉。
Advertisement
我隻略略吃了些,他像隻餓狼,風卷雲殘,兩壺酒都喝個幹淨。
見他已雙眼迷離,喝得多了,趕忙讓小二再上兩壺酒,讓他醉個徹底。
讓店家把他抬上客房。
他難得飽食一頓,醉醺醺地躺在榻上咂巴嘴。
我嫌惡地挑開他前襟,拿出那支小金釵。
這是柳寶珠最愛戴的一支,不然我怎麼會一眼認出乞丐般的何大公子?
我心裡有了不好的猜測。
我拿起金釵戳在何瑜脖頸上,稍稍用力,便有細細血流冒出。
他疼得哼唧,霎時睜眼起身,可酒勁太盛,整個人癱軟在榻上。
他顫顫巍巍道:「你做甚?」
「柳寶珠呢?你拿著她的釵子!」我惡狠狠地說。
他眯眼半刻,反應過來:「你是柳拂釧!」
「我妹妹呢!」我使了巧勁,那釵子杵得更深。
「她……她和侯爺走了!這支釵子是她給我做定情之物的!」
「你說謊!」說罷,我將釵子插得更深,血色逐漸深紅。
這支釵她斷不會留給這汙糟人作甚定情之物。
他後怕起來,許是長時奔波、驚嚇等等,他嘴唇顫顫,面色都不清明:「她……出城時候和將軍府車馬一起……途中流民太多,我們失散了!」
我冷笑:「失散……失散你還能拿得著這釵子?!」我斷不信。
他眼中充滿惶恐,乜乜些些:「女眷還有我們……一路奔逃……後來短了糧食又碰上流民……她們跑得慢……」他話頭停下,趕緊改口:「真的!真的散了!」
我的心似掉落萬丈深淵。
柳寶珠是被拋下了,或者,作為吸引流民的誘餌……
左右,看他這樣子,柳寶珠是活不成了。
可能,還S相慘絕。
我惡向膽邊生,迅速抄起燭臺,翻身坐他胸上,將一旁被褥一角撕了塞進他嘴裡,將燭臺大力砸他腦袋上,他眼冒金星,一時掙扎不得。
我轉手將釵子直直插入他脖頸,鮮血飛濺四處,灑我半邊臉。
他手腳劇烈震動發抖,晃得床榻直搖。
看著他手腳逐漸動彈不得,我心裡有惶恐、害怕,更有暢快。
我冷漠道:「要怪,就怪你對不起柳寶珠。」
「要怪,就怪你母親害我自幼的姊妹。」
我也不知我為何那麼狠心。
許是見過了流民的殘暴,可想而知我的妹妹柳寶珠如何悽慘。
許是乍然想起,將軍府夫人如何將自幼一起長大的丫鬟活活打S。
許是想到若就此走了,他日將軍府大公子,必不會放過我。
許是見了餓殍遍野,人生苦短,我隻要此刻的恩仇兩清!
半夜,我悄悄離開。
身負血債,斷不能去梁亙母親那裡……
而梁亙是不是也兇多吉少?
至此我這生最親之人皆要消散嗎……
22
我將之前的金豆子,每次換點小銅錢,一路上走走停停,穿著打扮也換成普通農婦,至少不再招眼。
好不易來到江南一座大城。
我在城中流落,傳言叛軍已被打退,陛下不日便要回帝京了。大家都道是不是好日子又要回來了。
我想探聽半點已故侯府的事,卻無人再傳。
直到……
我居然看到了梁亙,原來他沒S!!
太好了!太好了!!
梁亙正騎著一匹馬,英姿卓絕,雖臉上盤亙一道疤,但半分不減他的俊朗。
他的身形似將養回來了一點,再不是之前那般消瘦。
我心中驚喜,又寬慰。
兩行清淚滑落。
還好,還好他還活著。
我感天謝地,感恩戴德,梁亙活著就好,就好!
我抹去了眼淚,想迎上前揮手。
可下一刻腳步卻被滯住了。
我爹,柳老侯爺出現在後面的馬車上。
他挑開馬車的簾子,皺眉打量這地界。
我一時說不上的苦澀。
明明別人都說侯府為了忠義隨何將軍守城,侯府上下沒幾個逃出來的。
這老東西怎麼出來?
如若他真那日去了,我跪他拜他祭奠他。
果不其然,老奸巨猾。
我悄悄跟上前去,他們在一家酒樓歇了腳。
兩三天,打探許久,才知住進來的是,S裡逃生的侯爺和嫡子,還有護守有功的梁侍郎,便再無他人。
傳聞,梁侍郎調度了何將軍一支小精銳,才將將救回了侯爺。
將軍府何家,除了在前線的老將軍和何曉,將軍夫人與大公子守城下落不明,應是英勇就義了。
我在小店房中枯坐一整日。
第二日便採買了些趕路的物件,收拾收拾。
傍晚,紅霞漫天,似是個好兆頭。
我站在酒樓偏巷,等待梁亙。我已託小二傳話給他。
梁亙與父親回了帝京,必定可恢復以往顯榮,甚至得額外加封。
不得片刻,便見到一路跑來的梁亙。
他見我狂喜,甚至,鼻頭通紅。
未待我開口,他便不管不顧一把抱住我。
堅實有瘦削的胸膛,身上透出的不再是木香,而是苦苦的藥味,他這段日子必然過得並不好。
想到之前他肚子上的血窟窿……我輕輕地伸手圈住他的腰。
他興奮地低呼:「太好了!太好了!拂釧!你還活著!老太眷顧!還這樣完好地活著!」
此時的他,滿心滿眼都是為了我的平安歸來歡喜。
我輕輕回應解釋:「那日流民追上,我引開他們,好在水性好,跳河也活得好好地。還好,你也好好活下來。」
他松開我,低頭凝眸,端看我,才緩緩道:「我沒想到……」
沒想到我這麼涼薄之人可以為你這麼做?
他神色一時酸甜苦辣,化作嘴角一絲得償所願的笑,小心道:「好在你囫囵著。那會白日,是劉全找到昏迷的我。」
他臉上那道疤,靠近了更是鮮紅可怕。
我想伸手觸摸,但不敢碰。
他靜靜珍視我,似我是他失而復得的寶貝。
我心中百味雜陳,最終還是開門見山:「你是早早知道我爹他們會逃出來嗎?」
不然哪會那麼巧,可以營救他們。
他點點頭,神色慢慢地又恢復了平日的模樣。
「你能調度何將軍的小精銳,是不是……是不是拿了我的那張令牌?」
何曉曾給我一張墨金色的令牌,那時放在包袱裡。
他幾不可聞道「嗯。」
用了自己夫人舊情人給的救命符,自然是面上無光。
我直視他雙眸,問道:「梁亙,你可願與我一起走?棄了那帝京。」
他出城之時,應在審時度勢,如若情況不妙,便與我離去;如若有機會,便去救我爹。
他臉上的疤是為了我,回去護我父親是為了功名。
這些我不想管,我隻想給他一次機會,共商今後。
他愣怔,而後嘆道:「拂釧,如今戰事已平,你我回去,更好的日頭在後面。」
果然,他奔走鑽營至此, 怎會放棄?
我緘口無言, 心中千端萬緒。
梁亙真是個特別的人, 真心、勢利、高傲。
他對我,是好的,是放在心上的。
隻是若與他一起,我又隻能過那般的生活。
如今我四處奔逃過, 受過傷, S過人, 自由自在過。
再不願像以前那般,四面高牆,色厲內荏,多不得勁?
何況, 身負血債, 也不知何時反噬。
不若捏著當下的日頭,去看蒼山負雪, 明燭天南;去賞百裡桃花, 明豔水鄉。
去做瀟灑一人,無拘無束,逍遙自在。
我決絕道:「那我們便就此暌別罷。」
他詫異, 欲開口。
我冷漠地做了噤聲的手勢。
「梁亙, 這一路, 我十分想念你。但我也知道,我再不想回高牆之下。」
「道不同,不相為謀。」
「你偷拿何曉給我的令牌之事, 我也不會追究,咱們別相互牽扯了。就當我柳拂釧為救你,跳崖而亡了吧。」
我嘴角止不住地顫抖, 眼頭酸脹,勉力笑了下, 輕道聲:「再見。」
他隻呆愣愣地看我, 再不言語,眼梢悄然泛紅。
梁亙興許也是懂我的吧。
經此一別, 皆大歡喜。
我要去看天地遼闊十萬裡, 山河日月不同色。
金銀珠寶再美, 抵不過, 我心為翠羽明珠。
來年,春意濃,正是江南好時節。
「姐姐?」一道陌生又熟悉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
我回望, 居然見到許久未見的春玉。
我心頭如江南春景,鬱鬱蔥蔥, 茂盛生機, 再沒有四面高牆。
酒酽春濃, 好日頭。
好久之後, 我正坐在院子掛滿葡萄的藤架下,啜飲春玉的點茶。
門口來來往往的人。
正巧聽見:「哎哎,來了一杏臉桃頰的小姑娘, 打聽說,這兒有沒有甚貴女。呵呵,真好笑, 如今世道,哪裡來的小姐在我們這窮鄉僻壤。」
季夏蟬鳴,我心鼓噪。
今天應有好事發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