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利索喊上劉福和丫鬟上路,他倆躊躇一刻,見我去意已決,便跟了上來。
帝京城中已無往日繁華,平民還在過著尋常日子,貴族不是閉門不出,就是早早逃出生天。
好不易走到城門,城門卻牢牢緊閉。
沒想到自己昨夜一直擔憂梁亙,卻忘城門一事,應早早與父親通氣的。
這次出走,我沒有和侯府通氣打探。
一則,侯府勢大,有的不隻富貴,還有世家榮光,直接出走未必能全了面子,與皇家盤根錯節,約莫還得看陛下何意。
二來,侯府幾百眾人,如若父親聰明,主母靈活,大約會早早安排;但若犯糊塗,那闔府上下此時大約亂成一鍋粥。
最後,我對侯府,除了權勢富貴,無貪戀,如今活命更重要,萬一侯府拖累我,那豈不是不劃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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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昨日已讓丫頭送信給寶珠,若侯府時局亂顧不得她,可今晚來城郊與我會合。如若按侯府安排奔走,後有甚差池便去江南,春玉表妹那兒。
我早早與春玉書信道明。
至於我那親弟,他是承襲爵位的,自不需我操心。
19
馬車在城門前停留,侍衛嚴陣以待,疾言厲色讓我們快點滾。
我頭疼腦熱,讓劉福先駕馬車在城裡慢慢走,別招人眼。
我正想著要不要拿出何曉的令牌,或是去侯府打探……
馬車停了。
梁亙與劉全站在馬車前。
我掀了簾子,將我丟下他們這無義之舉放一邊,趕忙道:「城門關了,待如何?」
梁亙臉色晦暗不明,良久,才冷冷答:「西南偏門,我安排了人。」
上了馬車,他言吐寒氣道:「若不是安排出城,哪會來如此晚?平日周全的夫人倒是忘了出城之難,若不難,不是早丟下我遠走?」
我羞惱得肚痛。
馬車中,我們二人相顧無言。
我的性子偏生自私,如若無私,我在侯府可不能像樣長大。
我舒口氣,淹了情緒,忍住肚痛,靜靜待得馬車無虞出城。
馬車慢慢走到西南偏門,我屏住呼吸,靜聽車外士兵放心。
車轱轆每轉一輪,我都止不住停息,待得終放出城門,聽到城門重重落鎖的聲音。
馬車快速奔走起來,坐在內裡,身子顛起來,我終於恢復了呼吸,大口喘氣。
梁亙笑我:「沒想到你還那麼膽小。」
我見他淡定自若,反諷他:「怎的?梁大人如此泰然處之,似不是逃城而是出遊?」
不怪我猜忌,大盛富強百年,不說平頭百姓,普通世家除了戍邊的,都沒經歷過戰亂,他這般澹然,倒是讓我覺得奇怪。
他沒有搭腔鬥嘴,而是掀簾靜觀外面。
我心中惴惴不安,十九年,從沒離開過的帝京,卻突然便離開了。
將近傍晚,卻未按我們之前商量的,在城郊歇息。
我一時心急,畢竟我捎信給寶珠讓她在城郊與我會合。
我急忙與梁亙說,他隻淡淡道:「 如今時局緊張,一刻都不可耽誤,待明日完全出了帝京地界,方可歇下。」
「 我的妹妹怎麼辦?!」
梁亙看我道:「侯府另有安排,二妹是出不來的,信也沒送到。」
我太陽穴突地猛跳,緊張道:「到底是什麼安排?我爹和你說了什麼?」
畢竟是內宅女流,我錯算了,梁亙身為侯府門生,怎會完全拋卻那些與我奔走?
梁亙伸手攬過我,安撫道:「侯爺會安排好侯府,侯爺與我沒甚安排,我偷偷跑出來的。」
他的不置可否,讓我心生恐慌。
可天已黑,馬車已進了山林大道,四野無人,黑黢黢一片。
劉福劉全坐在馬車前駕馬,全不顧我呼喝他倆。
我哪裡也去不了。
沒想到,出了內宅,我竟這般無力?
20
馬車走走歇歇,好幾日。
直到舉目望去,烏泱泱大片流民,愁眉滿目,衣衫褴褸,飢腸轆轆。
我才恍惚,大約,戰爭已經開始了。
我還在迷離惝恍,梁亙心緒不寧,慌張道:「糟了!沒想這般快,流民已經跑這兒來了。」
他急忙出馬車,拉住劉福,命令道:「趕緊掉頭往回趕!」
劉福、劉全還沒領會莫名的命令。
遠處那批人似已見到馬車,遠遠便聽道:「有馬車!有馬車!」
「會不會有吃的!」
「快去!快跟上看看!」
我心中登時一陣密密麻麻的驚悚。
自幼看的那些民間野史,皆有戰亂、飢荒等等的可怕故事,讓我對接下來可能會發生的事浮想聯翩。
我後腦持續疼痛,不得不伸手拉扯住梁亙,尋一點踏實。
梁亙一邊呼喝劉福、劉全掉頭馬車,一邊牢牢將自己的手嵌入我指間。
好在,馬車行駛得快,很快將人群甩開,再看不見。
行至半山腰,再沒有路可以讓馬車行駛,隻能下車步行,個個不敢言語、行色匆匆。
日暮西山,好不易在山林處歇下,暫且了些幹糧。
梁亙看著我,他愧疚道:「左右還是讓你吃苦了。」
都到這境地了,哪裡還能琢磨這些。
我嘆道:「這時候了,保全了命便行。」
他嘆口氣。
可惜,松懈隻一時。
我去稍遠處解手,樹林深處伸手不見五指。
不知何時,我卻聽見一陣低低、低低的呼吸聲……
我霎時汗出沾背,提步奔逃,整個人猝然就被兩隻粗大的手拽住,我尖利叫出聲,瞬間劃破山林靜謐長空。
那個人牢牢拖住我,惡臭撲鼻而來,粗粝兇狠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吃的!錢財!全部拿出來!」
我在這個男人的控制下,勉力回頭,隱隱、隱隱見高低幾個人頭攢動。
驚心悚目,何時,何時來的?
腦中全是野史裡吃人S人的流民。
我被鉗制得實在難受,心中大亂如何辦時,梁亙與劉福赫然出現,引住後面的人的注意。
劉全猛地從一旁樹叢跳出,麻利揮刀砍斷我身旁的一隻手臂。
男人嗷嗷直叫,鮮血噴濺我滿身,滾燙得我一時難以言語。
梁亙上前半抱起我便要跑。
可是後面還有人啊!
他們似乎還未發現,隻小跑。
我剛要開口,身後便有幾人撲了上來,一把小刀刺進我肩膀,我痛哼卻止住了尖叫,我此時要保留一點氣力。
梁亙見此,盡力揮開纏鬥之人,另一歹徒揮著破砍刀橫刀劈來,刀尖將將要到我面門之時,梁亙電掣風馳,生生擋下。
不知為何,月光此時穿過層層疊疊樹陰,疏漏而下,照亮了他的臉,鮮血從他左臉汩汩流下。
我要上前看,他咬牙忍痛不語,直拉著我疾馳。
身後是劉福、劉全與流民搏鬥的聲音。
我們不顧一切往前跑,跑,跑!跑到我覺得自己再喘不上氣,再聽不到聲音。
梁亙在前面停了下來,我心頭剛想松懈。
隻見梁亙身形晃蕩,轟然倒地。
我心像狠狠墜入深淵,帶來一陣恍惚。
我硬逼自己回神,環顧四下,確沒人影、無人聲,費九牛二虎之力將梁亙拖進一旁高草叢。
梁亙已經暈過去了。
他英俊的臉上傷很深,仍在流血,而身上,身上是溫熱潮湿的,我匆忙查驗,才發覺他肚子處有一個血窟窿,腰身已經染滿鮮血。
應是剛剛纏鬥所致。
我腦中一片空白,深深呼了幾息,眼梢滾燙,我知道流淚了,但現在不是哭的時候,狠狠抹去眼淚,擦得眼皮生疼。
老天,老天,求求你,一定,一定不要讓他S,求求你!
我忍住渾身的顫抖,撕下衣袖,堵住血洞,堵住時他身體不自覺抽搐,許是很痛。
末了,情不自禁擁住他,鼻腔驟然溢滿了鮮血的腥氣。
我隻能牢牢抱住他,在草叢中屏息靜待天亮,祈禱最好彼時他能醒來。
可惜,人生在世,天不遂人願才是常態。
不過多時,便聽到窸窸窣窣腳步聲,越走越近,越近越可怕。
梁亙在我懷中,氣息弱得不像話,如若不靠近,似是已去了。
艱險之下,我柳拂釧不是無義之輩。
我強撐起發軟的雙腿,看了眼梁亙。
雙腿難以走動,甚至抖索得厲害。
我緩緩吐氣,兔起鹘落之間跑了出去。
「快!這裡有人!」流民的聲音在身後層層疊疊呼和而起。
我夜奔叢林,自己急急的喘息聲佔滿耳畔,心口痛得眼花繚亂。
眼前仿若閃過了許多人、許多事,最終,最終,幾息之間,隻留下了寶珠、何曉和梁亙。
在我不顧一切跳進河裡時,我似看到了娘。
21
那日,好在我熟識水性,順流直下遊到天明,快不行時,將將趴在岸邊。
後來一個住山裡頭的大嬸救了我,給我一身舊衣,一口糠米粥。
如今,我渾身唯一值錢玩意大約就是,我貼身小衣縫了一小口袋,裡面裝了些金豆子。
我依著大嬸家附近住下,一瘸一拐地幫著做點事,可以有點吃食。晚上,撿些樹枝和衣而睡,尋些小果子吃,如今盛夏日子尚好過。
尋到機會便開始打探山下。
山中無歲月。
徐徐便知,仗在這月打完了,帝京破了,皇家出逃,現如今正在議和。
我豁然開朗,原來,離那命懸一線的晚上,已過近三十的日頭。
我渾噩了快三十日。
好在腿走路已算利索,成日腦子都是黑夜湍急河水、滿身是血的梁亙、兇狠臭氣的流民反復攪著。
現下終沒了,我又想哭又想笑,說不出什麼滋味。
我滿面菜色,破爛衣衫,順著山下去,去找梁亙,去找柳寶珠。
一路上,餓殍遍野,燒爛的旌旗隨處可見。
直到來到這座江北小城,熙熙攘攘,一點也沒受戰亂影響似的。
茶鋪、酒樓、茶樓,四處走動,總也能聽了個大概。
叛軍攻到帝京城下,陛下攜皇後貴妃太子出逃。帝京中,將軍府攜侯府、尚書府作最後抵抗。
抵不了民心所向,城破,花天錦地的帝京被付之一炬。
帝京世家皆被洗劫一空,傳聞幾無生還。
我聽聞,心突突跳,實在是,擔心起柳寶珠。
我爹那老奸巨猾,肯定不會讓侯府陪葬的,尤其我親弟乃侯府血脈,他總不能讓侯府斷子絕孫吧。
那日我沒能去接寶珠,這種完全不能執掌事事之感,如當頭棒喝,敲得我清醒了。
我自詡出身高貴,隻因親母命薄,親父無能,才讓繼母欺負去;我邀名取利,謀算婚事,隻為自立門戶過好這輩子。
到底,到底還是我想得簡單。
除了天潢貴胄,我這無所依靠之人,談什麼榮華,談什麼富貴,那些伎倆在大命大勢前算個甚?
天意弄人。
我正打算尋一小客棧歇息下來。
碰見衣衫破爛的何瑜,混不吝一乞丐,他手中拿著一支小金釵,懇求掌櫃給他飯菜吃食。
若不是那金釵我一眼認出,我真難以相信,這乞丐竟是豐神俊朗的將軍府大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