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韻兒,明天你父皇就會借口你受傷需要靜養,讓你交出虎符。」
母後的聲音竭力平靜,然而,我透過她戰慄的指尖,還是感覺到她喉間的壓抑。
「母後放心,兒臣知道該怎麼做。」
我淡淡垂下眼簾。
既然登基為皇,他就不再僅僅是我的父親,他更是一個皇帝。
一個皇帝,最忌諱權力外放。
即便,我是他唯一的女兒。
母親一邊幫我整理衣服,一邊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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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韻兒,這個世上,對女子向來嚴苛。
需要時,你便是護國英雄。
不需要時,你便該知情識趣,做好女子的本分。」
我點頭微笑:
「世人不願女人當家做主,就用輿論、禮數教化我們,必須循規蹈矩,
否則便是牝雞司晨、大逆不道。」
母後深吸一口氣,緊緊地握住我:
「這世上,除了皇權,父權、仁義禮法,都是壓在你頭頂的東西。
在你準備好之前,千萬不要露出你真正的想法。」
母後出身汝南王氏,千百年沉澱下來的家族傳承,讓她擁有別於一般內宅女子的心胸與眼界。
「我知道。」
我點頭,輕輕將她耳邊的碎發撥到鬢間。
然而,她忽然低低嗤笑出聲:
「入京後,我才發現,你父親一直在利用你。」
我指尖一頓,這才發現,母後的秀發中,竟已早生華發。
隻短短半年多的時光,在我離開的時間裡,她已見證自己的丈夫,日漸陌生。
像是用盡全力託舉著的希望,到頭來,眼看著,竟是朱玉滿碎。
「三日後,宮中即將舉辦選秀。
韻兒,他想要新人為他生下皇子,他想要兒子繼承皇位。」
亂局中,我是助力,是他獨一無二的公主,
然而,如今大勢已定。
他亦像這世間普通的男人,忘記了當初與母親的海誓山盟,忘記了對我的諄諄教誨,
想要換另一條更舒服愜意的道路。
「母親,」我輕輕握住她的指尖:
「我何嘗不是在利用我父親?」
寢殿內,空氣盎然一窒。
屋外一道黑影一掠而過,悄無聲息......
11
母後定定地看著我,像是沒聽懂我話裡的意思。
我拉著她,緩緩落座。
屍山血海裡爬出來的幽州節度使,沒有人會單純以為他是個莽漢,
更不會莽到為了個女兒,直接犯下株連九族的大禍。
我的父親,精明、強悍、陰狠、出刀必封喉。
當初,我和裴玉的婚事,便是祭到他眼前的旗。
他藏在骨子裡的那頭兇悍野獸,掙脫慈父的外衣,瞬間衝了出來!
這是他血液裡沸騰的野心。
世間人,沒有一個可以拒絕那至高無上的皇位!
那晚,我踢開議事廳的大門,說要將邵陽公主的親爹踹下皇位時,
看到父親眼底露出的瘋狂和激動,我就知道,成了!
我三歲啟蒙、五歲習武,春夏寒暑,從無一日懈怠。
母親教導我,在世人面前,一定要尊儒重道,注重教養,進退得宜。
我便斂起脾性,斂去一切情緒。
以至於,裝得太好,邵陽公主連打聽我底細的過程都省了,直接欺負到我頭上來。
在幽州,父親是S伐名將,
我便學他熟讀兵法,刀槍劍戟、枕戈待旦,成為諸位大將眼中的虎父無犬女。
從幽州大小姐,到如今的公主之位,每一步,我都是自己邁過來的。
父皇最引以為傲的,是養了我這麼一個一點都不循規蹈矩的女兒。
但他最大的短處,亦是如此。
為了穩定姻親,此前,他除了我母親外,並未納妾,我是他唯一的血脈。
我助他穩固邊疆、頒布新政、重整朝綱,
甚至樂見他選拔秀女、充盈後宮,讓母後獨善其身,
但,在我手上,他的後宮絕不會有皇子誕生!
這輩子,我的父皇注定隻有我一個血脈。
「母親,您覺得,父皇敢不敢就此和我翻臉?」
燈火下,我朝母後盈盈一笑。
不管父皇再怎麼變,一切,皆抵不上他手中現有的權柄。
我為他鞏固山河,為他平衡世家、武將關系,為他開倉放糧、接濟百姓......
這些都不是為了討他歡心,
而是因為我自己想。
想給這大魏千千萬萬的百姓,一個安身立命的家。
如果他以為,可以就此納個美人生下兒子,隨手將我圈入宮闱,安排嫁人。
那他就太小看我了。
母後怔楞地盯著我。
良久,滿眼通紅。
「韻兒,我教給你的,你都記得。」
「這世上最不可信的就是情愛。男人的愛,如水中月、鏡中花,不值一提,不堪相守。你一定要記住。」
我滿口答應,安撫好情緒起伏的母後,轉身走出寢殿。
然而,剛轉過牆角,我忽然腳步一定:
「出來!」
一道暗影,在窗邊一閃而過。
月光下,漸漸露出那人皎潔清冷的面龐。
我面色平靜地看著對方,眼神卻毫無溫度:
「裴公子,偷聽牆角,可不是君子所為。」
12
「若一直做君子,怕是到現在,連單獨和你見面的機會都沒有。」
裴玉似乎並不意外被我發現,相反,他的目光流連在我的腰側,
清俊的眉頭不自覺地皺起,比之前在慶功宴上的神色更加明顯。
我忍不住笑了。
這人堂而皇之地遊走在皇宮夜色之間,被捉到現行,還一副不疾不徐的樣子。
全天底下,怕隻有他這麼膽大包天。
見我晾著他,他倒是不氣,反倒開口詢問:
「公主今晚回府過夜嗎?」
他抬頭,目光不躲不避地看向我。
「不一定。」
我抬手,指尖眷戀似的摩挲著他的臉龐,
然而,再往下一寸,便能扣碎他的肩頸。
他卻毫不所動,神色平靜道:
「飲酒傷身,公主今晚應該少喝點的。」
管得真夠寬的。
我放下手心,懶懶一笑:
「聽說三日後的選秀,裴府這次也送了位表小姐入宮待選。」
裴玉臉上的神色一斂,慢了半拍,才道:
「公主的眼線,果然無處不在。」
「彼此彼此。」
我揮揮衣袖,示意更深露重,今晚的獨處該到此為止了:
「夜深了,裴公子請回吧。」
語畢,我率先轉身離開。
轉口處,一位身著黑袍的男子手中端著湯藥,施施然跟了上來。
「再說下去,藥都該涼了,快點喝,別想蒙混過關。」
邊關藥物緊缺,一路上,都是我這位義兄採摘藥草,親手熬制。
鑑於味道實在太苦,我躲了兩次。
後來,次次被他逼著當面喝掉。
義兄六歲舉家流浪至幽州,父母在路上相繼去世,
那年我剛跟著師父學習騎馬,在草原上遇上快S的他,
一口咬定要帶回家。
父親見他筋骨奇佳,動了惜才的念頭,收為義子。
這麼多年,義兄一直戍守邊關,直至此次隨我入京。
我隱約感覺到空氣中,劃過一抹肅S之氣,
扭頭看了一眼。
裴玉竟然還站在原地,就是眼神冷了些。
目光冰冷地盯著我義兄,那眼神,仿佛淬著幽冥鬼火。
義兄皺眉,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韻兒,那就是你未婚夫?怎麼眼神跟要S人似的?」
我忍不住爽朗一笑。
真難得,竟然能在裴玉臉上看到這樣的神色。
今晚這麼多亂七八糟的事,終於有件有趣的。
13
第二日一早,父皇還沒開口,我便主動上交了虎符。
在父皇滿意的目光和一眾朝臣地稱贊聲中,
我優哉遊哉地開啟了在公主府休養生息的美好生活。
不過短短兩個月的時光,
舉國皆知,新皇愛重皇後,更對我護犢情深。
雖然我闲逸在府,但允我舉辦各式私宴。
但凡宴中有看中的才子,都可直接薦給朝廷。
為朝廷選拔人才,這本是朝廷命官才有的權利,父皇特意賞賜於我。
一時間,我府上的賓客不知多了多少。
南方的士林學子,北方的邊防猛將,真正的往來無白丁。
我知道,父皇一邊「示寵」,一邊派人暗中盯梢,
將所有與我往來的才子名流記錄在冊。
但我沒想到,出現在我面前頻率最高的,竟然是裴玉。
如今,我終於明白,那晚他為什麼會問我是否回府過夜了。
他竟然趁我在幽州抗敵時,自己搬進了我的公主府。
眼下,他在後院隨便挑了個院子,日常起居,都在我府上。
「你到底想幹什麼?」
眼看他又贏走一位才子,我臉上演戲的笑容散了,直接了當地盯著他。
「想讓你明白,除了見色起意,你還能對我有點別的。」
這一次,他說話時,沒有半點玩笑的意思。
不得不說,天底下的確再找不出第二個像裴玉這樣的人物。
他光是坐在那裡,便冠蓋滿京華。
如今,除了不少人背後非議我插手朝廷人才選拔是逾矩之外,滿京城街頭巷尾最熱議的事,就是我和裴玉的關系。
這人竟然還火上澆油,天天與我同進同出,恨不得大家議論的勢頭更高一層樓。
「你這是嫌男寵的名分不夠,想更進一步?」
自從上次義兄替我送藥被他撞見後,他已經懶得去裝什麼謙謙君子,
言行舉止間,隱約透出的佔有欲,
連外人都看得一清二楚。
「蘇韻,我們從一開始,就名正言順。」
他深深看我一眼,喉結上下翻滾,顯然還有話要說。
我正要細聽,卻見門口忽然來了國公府的人。
那人雙膝跪地,一臉恭敬地向我行了個大禮後,起身,附在裴玉的耳畔低語了一句。
下一瞬,我看到裴玉的臉,瞬間冷了下去......
14
「時候不早了,你要是有事,自便吧。」
不待裴玉開口,我緩緩起身,朝院子外的花圃走去。
他抿了抿唇,然而很快帶人離開。
看方向,去往的是皇宮。
「去,跟上他。」
我輕輕朝池子裡拋了一把魚餌,瞬間,無數鯉魚越出水面。
不遠處的樹蔭下,兩道身影躬身領命。
國公府的下人,雖然訓練有道,刻意壓低了聲音。
可惜,開口的時候,卻忘記了掩住口型。
這世上,除了母後,沒人知道我會讀唇語。
所以,剛剛,那句低語,我看得一清二楚——
「主子,宮裡傳來消息,表小姐有孕了。」
嘖。
一個懷了孕的外戚,還是擁有世家身份的保皇黨,
讓我來看看,
裴玉,你將如何決斷。
我和你同時位於權力之巔,
我們的關系就如同遊走於鋼絲細繩,
一不小心,便是萬丈深淵。
這場棋,已經下得太久,該到結局的時候了。
喂了會兒魚,吃了頓晚飯,剛剛散步消食一盞茶的功夫,
消息便來了。
不僅時間快得出乎意料,連內容,也讓我忍不住眉梢一挑。
「他把他那位表妹S了?」
來匯報的人,是我的親衛。
在戰場上,見慣了屍山血海,然而此刻,額頭上,一片汗湿。
顯然,裴玉的S伐果斷,實在讓他們有些膽寒。
「是,屬下親眼所見。那位表小姐似乎傾慕於裴少爺,
聽說他傳信約見,特意打扮成宮女,混跡出宮。
剛過宮門半裡路,人便沒了。」
我指尖輕輕敲了敲桌面,不得不說,裴玉選了一條我最沒有預料的路。
「走,去國公府看看。」
如果我沒有猜錯,國公爺日盼夜盼,終於盼來帶著他們裴家的皇室血脈,
這會兒聽到裴玉的所作所為,他該坐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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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公府的守衛,自然森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