宸王李冠在醉月樓的最高處。
傳聞當年他母親明貴妃出身教坊司,也是在此處一舞動京華。
這裡果然美輪美奂,就連玉欄都是精妙的雕工。
從窗棂俯首,可見大半個京都。
飛繡闼、俯雕甍,鱗次栉比,不勝繁華。
隻是,此時此刻的醉月樓血流成河。
從梁上垂下的紅綾將幾個舞姬懸吊半空,血便從她們的裙擺大朵大朵綻開,順著雪白的肌膚緩緩流淌下來,蜿蜒淌過每一寸地龍的花紋。
那些舞姬一動也不動,像是被永久定格的鮮豔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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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氣、美酒的醇香和濃烈的血腥氣混雜在一起。
我的餘光瞥見了唯一抱著琵琶跪在旁邊的柳時鶯,她還活著,隻是不住地瑟瑟顫抖。
她眼底的情緒似乎是恐懼,又似乎是別的什麼。
在看到我的那一刻,她SS絞住了手帕。
我緩步上前。
「民女柳瑟瑟,見過宸王殿下。」
主座的男人著藏藍雲紋錦衣,松松攏著雪白狐裘,墨發銀冠。
是為尊上者的驕矜而淡漠的面容,但見到我時,又露出了幾分淺淡的笑意。
「楓葉荻花秋瑟瑟,好名字。」
「殿下謬贊。」我將頭垂得更低,「不知殿下傳召有何吩咐?」
他笑著把玩手上的寶石袖劍,折射出隱約寒芒。
「本王隻是出來聽個彈唱,卻遭刺S。」他說,「原來教坊司的司正大人為先太子鳴不平,為本王刻毒,戕害手足,編排了這麼一出大戲來刺S本王。」
「幸好,有柳娘子提醒,不然今日恐怕還不能全身而退。」他輕輕拍了拍柳時鶯的手,「本王會奏請母妃,封你為良娣。」
柳時鶯震悚地抬頭,全然是驚魂未定的模樣,眼中蓄著的淚搖搖欲墜,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她學了近十年的琵琶,名冠京城。
隻可惜心思太過澄澈單純。
那日盛裝來見我,我便知道,她滿心歡喜的意中人身份絕對非同尋常。
隻是陰差陽錯,教坊司暗中謀劃起義,沒有告訴她。
在刺S的刀破空而至的那一瞬間。
我忽然很想知道——
柳時鶯在想什麼呢?
20
望著滿地躺著、吊著昔日姐妹的屍身,望著座上輕描淡寫的昔日的愛人。
她的眼神像是要被揉碎了。
我朝她行禮:「民女恭喜柳良娣。」
「柳姑娘與孤王的良娣似乎是故交?」
柳時鶯終於反應過來了,琵琶「當」一聲落地。
她大叫起來:「不!妾不認識她!妾根本不認得!她不過是個租我家鋪面,拖著租子不還的無賴!」
我緊閉眼睛。
沒用的。
從我被傳召來這一刻,宸王早就有答案了。
他笑著招了招手,讓柳時鶯走過去,然後倏然鉗住她的下巴。
「鶯鶯,不是你親口說過,喜歡本王嗎?
「為什麼不告訴本王,她是罪臣之女?你知道,我可以嘉獎你,可以給你一輩子的榮華富貴。
「鶯鶯,本王喜歡你熱烈坦率,喜歡你乖巧逢迎,這些你是知道的。」
柳時鶯慌亂失措,卻仍舊搖著頭否認。
「我不認識她。
「我真的不認識。她算什麼東西……」
宸王李冠笑了笑。
將一塊玉佩丟在我們面前。
「前些日子你去了王家當鋪給出一張圖紙,用你全身的家當,求他復刻一塊玉。
「這玉便是拿來送她——當年罪臣顧氏唯一的孤女顧瑟,可對?」
「你二人當真姐妹情深。」
柳時鶯顫抖著手去撿碎玉,一塊又一塊攥在掌心裡,攥出了血來。
她的臉色煞白,像是掛不住那精心描摹的胭脂濃彩,可那蒙了淚水的眼睛又被血絲染紅,熊熊燒起仇恨。
「李冠。」
「我的確曾經愛你,那時候,我還不知道你是宸王。」
「如果我知道了,我是不會愛你的,我會和姐妹們同進退,不惜一切S了你!」
她說完就要舉刀自盡。
自然沒做到。
被李冠身後的侍衛衝上去摁倒在地上。
21
李冠這才不緊不慢地轉頭看向我。
「柳姑娘,按照陛下的懸賞令,我該即刻送你入宮。臨走前,你可還有什麼話要說嗎?」
我笑了。
「有很多啊。」
他微微挑眉。
「哦?」
「我的身世,我爹臨S前留下的話,還有,陛下一直苦苦尋找的東西。」
見我如此配合,男人滿意地頷首。
「不妨宸王殿下先放了柳時鶯,民女必然知無不言。畢竟有一些東西,可能是宸王殿下您想要先知道的,不然,也不會讓我來這裡了,不是嗎?」
李冠撫掌:「你倒是聰明。」
說完大方一揮手。
「送她走。」
我補充。
「送出城。」
幾個近身侍衛看我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個狂妄的將S之人。
「備馬,準備銀兩,好生送柳姑娘出京。」
李冠的眼神一點點收斂,像蛇的瞳孔。
柳時鶯失魂落魄地被帶了下去。
若她有心,該是看到了我上次送去的芡實桂花糕裡的銀票。
「柳姑娘,不對,該叫你顧瑟。顧瑟,你深諧博弈之術啊。」
「看得出你的父母從小悉心教導,一定都很疼愛你。」
他古怪地笑了笑,像是陷入回憶。
「孤王就沒你那麼幸運了。」
「當年我母妃剛剛入宮,隻是個小小的貴人。有皇後陪伴十年,有後宮妃嫔爭奇鬥豔,她區區教坊司舞姬,想往上爬難如登天。為了讓陛下常來,她會暗中給我吹柳絮,引我啼哭不止。」
「她明知道柳絮會刺激我哮喘之症,卻還是這麼做了。隻因嬰兒的哭聲勾魂斷腸,很難讓人不心軟。」
「就像……貓的慘叫。」
李冠的笑容不知何時完全隱去了。
他說:「所以本王生平最恨貓,讓本王想起那段無能為力的時候。」
我尚未來得及看清楚,更來不及說話。
熟悉的黃狸貓隻是從我眼前一閃而過,便被扔下了樓。
在那最後一瞥的瞬間,它溫和的眼眸還看著我。
隻是這次,我再也不能帶它回家了。
22
「有福!」
我撲到玉欄邊,很快又被拽著頭發拖回來。
重新被摁倒,跪在宸王面前。
我以為我這些年早已世故圓滑,涼薄無情,將自私刻在骨子裡。
甚至,我都忘了上一次痛哭出聲是什麼時候。
可心卻在此刻痛到無以復加。
我捂著胸口緩慢匍匐下去,蜷縮成團,好像血肉髒器被生生碾碎了。
呼吸越來越急促,越來越紊亂。
好痛。
好痛……
李冠不急不慢地喝完了酒。
一步接著一步,走到我的面前。
「本王也恨有人自恃聰明,要挾本王。」
他用力掐起我的脖子,逼我抬起臉來,細細地供他端詳。
「我聽聞西子捧心之美,就是要在最痛苦的時候,最動人。」
「顧姑娘可知道此刻自己有多麼迷人?」李冠暢然大笑,張揚跋扈的眉眼此刻極盡興奮。
「比本王見過所有故弄風情的娼妓還要讓男人魂牽夢縈!難怪皇兄對你念念不忘!」
「說吧,你父親最後造的那把控制機關的鑰匙,到底在哪兒?」
23
我徐徐抬頭。
所有的表情都逐漸淡去。
最後,又恢復了如常的平靜淡漠。
「不過是一隻貓,S了就S了,誰在乎?
「宸王殿下,您真的很可憐,這麼些年苦心爬上這個位置,要挾我這麼一個無名無分的平頭百姓,還要用盡下作的手段。」
他的笑意僵在臉上。
我譏諷道:「既然查到我了,怎麼不索性查徹底些呢?你但凡打聽過我的過往就該知道,別說一隻貓,就是當年爹娘S在我眼前,我也未曾掉一滴眼淚!」
李冠思量著,也打量著我,抽出了插在司正脖頸間的短刀。
「哦?
「有點意思。」
他一點點舐盡刀上的血。
「棋逢對手才有意思,本王忽然對你感興趣了。
「若是我那無力反抗的太子哥哥被活剜在你面前,你也能忍住一聲不發,我今日放你走。
「不但放你走,我還包你日後遠離紛爭榮華富貴一輩子,怎麼樣,賭一把?」
我目光觸及桌上那把玲瓏精巧的酒壺,短短停留一瞬。
旋即清凌凌地笑出聲來。
「單單隻是S人有什麼意思?」
「聽說昔日董仲穎官拜相父之時,誅S叛臣,沸鍋煮肉,屬下嘗之;美人在側,飲酒助興。」
「殿下,可願一試?」
那些分散在四處的暗衛看向我的眼神,簡直要把我千刀萬剐。
他們比誰都清楚。
自己的主子縱然再權勢遮天,骨子裡卻是個喜怒無常的暴戾兇狠之徒。
親如手足尚且能如此。
他們這些走狗的命能有多值錢?
隻可惜,宸王李冠此刻已經步步被我激將,自負傲慢到了極致。
真的命人將蒙頭蓋臉的李宴寧推上來。
他本就腿腳不利索。
一個踉跄跪在眾人面前。
千尊萬貴的太子淪為階下囚,竟在數日之內瘦得可憐。
李宴寧的聲音微微顫抖:「顧瑟,你當真沒有心。就念在這些日子的情分上,你眼睜睜看著我S?」
我隻顧斟酒:「成王敗寇,史書上不都這麼寫嗎?妾隻是弱女子,焉能逆天改命?」
李冠一刀捅下去,我便飲一杯。
很快,李宴寧沒動靜了。
有人上前一探,
「殿下,他S了。」
沸騰的大瓮下,熊熊燃起火焰一重高過一重,點亮了我的眼瞳。
「宸王殿下唱了這麼久的好戲,也該輪到我了。」
我的手緩緩撫摸過頂端的那一塊鴿血紅寶石。
「聽說過暴雨梨花針嗎?」
酒壺旋轉,寒光乍現,噴射的液體落入巨瓮。
一瞬間宛如滾油撞沸水,無數密密麻麻的青色水針飛射四濺。
沾染皮肉,如火灼燒;森然見骨,如毒侵蝕。
在此起彼伏的慘叫聲中,我眼前不知怎的就浮現起那些舞娘曼妙輕盈的身影。
排練了多少次,要夠多默契,才能有今日的視S如歸?
那大抵是盛開在生命最後一刻的悽厲絕豔的綻放。
恰如千紅一哭,萬豔同悲。
在最後,所有的慘叫聲和掙扎全部安靜下來。
我飲盡杯中酒。
火光燃盡。
有人逆光走來。
身後是整整齊齊的鐵甲寒衣。
「顧氏後人,今日得見,才知名不虛傳。」
我抬眼,看見真正的宸王李冠。
24
意外,也不意外。
李冠不會那麼輕易中我的激將。
做出S人質這樣的荒唐事。
除非,他害怕,他怕給真正的主子露怯。
「可惜啊,苦心培養個替身,用了我數十年。就這麼被你S了。」
隻剩下最後一搏的機會了。
我拔出袖中匕首,寒光一現。
卻瞬間酸麻無力。
李冠看著我滿臉愕然,悠悠地閉上了眼睛。
「不過S了沒關系,在計劃內,他們本來也不必活著。」
我嘔出一口濃稠烏血,五髒開始絞痛,漸漸反應過來:「你在酒裡下毒?你連自己人都S?」
李冠笑得風輕雲淡。
「不過是走狗而已,這天下要多少有多少,不值錢的。」
他合攏折扇,誠意十足地說道:「可顧姑娘你不一樣,你有一雙巧奪天工的手,還有一顆七竅玲瓏心。本王很是惜才。」
「距離毒發斃命一炷香的時間,能救你的,隻有你自己了。」
我失笑。
再算計也算不過宮牆之內這些人。
「給我解毒,我想活。」我說ţû⁵,「你們現在就帶我去天子故居,我能解開機關。」
李冠不語,沉吟。
「你們不信我,這世上還能信誰?」我焦急叫道,「我爹鑄造機關都會讓我摸索而行,那裡面我倒背如流!宸王殿下,想要機關解密,沒有再多時間了!」
李冠微笑:「本王想要相信你,可是你實在狡黠,既如此,便取你一雙眼睛吧。」
幾個侍衛逼過來,我已經沒有力氣掙動了。
忽然一把柴刀破空劈下,就在我面前三尺之內。
熱騰騰的血濺了滿身。
那倒飛進來的輕盈身影落地之時,S的人才剛剛倒下。
我承認。
方才如天光乍破般一刀斬下來是挺攝人心魂的。
準、快、狠。
看去如江南春雨軟綿綿,實則暗藏鋒芒寒光迸。
抽刀纏絲,剛柔並濟。
但我還是很惱火。
我一拍桌子。
「李宴寧,這會兒知道撂狠話了,你怎麼不等我骨灰給人揚了再現身?!」我擦了擦嘴角的豬血,腥得我眼淚都快掉下來了,「把S人從閻王爺那兒搶回來,才顯你能耐呢!」
他垂眼來看我。
「你還是不說話的時候好看些。」
我呸。
要不是這些日子我緊鑼密鼓地幫他引火,他哪來的機會療傷?
哪來的機會用我給的圖紙暗訪故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