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確是我班上的殘疾學生。
我對他多有照顧,但他置若罔聞。
他把我的真心摁在地上糟蹋。
終於有一天,我失望透頂,打算放棄他。
但他卻拿著拐杖把我堵在實驗室,徹底爆發。
「梁老師,你癖好不是慕殘嗎?既然這麼喜歡我的殘肢,怎麼不繼續施舍到底?」
1
我是真沒想到再見到沈確是如今這個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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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個人默默坐在花壇邊上,熟練裝著假肢。
他沒了左小腿。
我記得曾經的他,算是天之驕子。
家庭美滿富足,開朗熱情,熱愛籃球,禮貌得體。
身上都是優點,我甚至挑不出毛病。
而不是現在這樣的狼狽。
我沒有立馬上前,這個年紀的男生,又遭遇了不幸,應該是敏感多疑的。
他不會希望我看到他這個樣子。
裝好假肢,挽下校褲,不仔細看其實他的跛足也沒有很明顯。
他走向了高二一班。
我心中的石頭沉了底。
名單上的「沈確」,確實是他,不是同名同姓。
我今年剛考進燦陽二中,成為一名高中地理老師。
第一項任務,就是當班主任。
鈴響走進教室,班級安靜下來,所有人看向我。
我掃過角落裡的沈確,他表情微僵。
他變化蠻大的,十八歲的年紀,早已褪去年少的稚嫩,五官長開,骨相也變得立體。
我轉身在黑板寫下我的名字。
「我叫梁冰冰,是你們的班主任。」
2
高二一班是尖子班,但很特殊。
我開始也蠻奇怪的,學校會把這麼重要的班級交給我一個新人老師,年段長叫我出去聊了會,我就明白了。
沈確為首帶領的刺頭小隊,是個老師就頭疼,沒人敢接手。
尖子班,也是刺頭班。
他集齊整個學校最愛玩的學生,「無惡不作」。
高二一班門口的頑皮學生,也是最多的
但偏偏二中又是出了名的按成績說話,沈確難搞,但他成績又是實打實吊車尾進來了。
然後就成了班中這麼一顆特殊的毒瘤。
年段長說到這,嘆了口氣,又安慰我:「小梁啊,咱呢還是引導為主,尤其是沈確,身體狀況又特殊,心理方面需要多關照一點,不要讓他影響班裡其他同學。」
沈確接下來就是我重點關照對象。
不止是年段長交代的,也有我的私心。
我很早就認識他了,在我高考畢業那年的暑假。
六七年前的事了。
我找了份家教的工作,一對一,對象就是沈確。
他小升初,他媽媽要提前給他預習初中三年的課程。
本來輪不到我,他媽媽更喜歡前面那個考上政法大學的,但那女生臨時有事來不了,這份差事就落在了我頭上,師範大學,勉強夠格。
沈確給我的印象很好,我原以為是那種青春期愛玩的小男生,但他不是的,他很乖。
兩個小時的私教,他不僅不開小差,還會按時完成我布置的作業,這讓我省了不少心。
偶爾他會想要早點下課,因為約了朋友打籃球,我也會應允。
就是這麼一個樂觀開朗聰明的男生,現在變成這副樣子,我也要幫一把。
還有就是,我有秘密。
難以啟齒的秘密。
看到沈確之前,幾乎在我心裡從不發芽。
3
他把我當陌生人,我感覺得出來。
見面不會叫老師好,所有人都叫,唯獨他。
他在很刻意的避嫌。
地理課上,沈確坐在最後一排,沒看黑板,而是把玩著一個精致的小地球儀。
不是我送他的那個。
我記得當時教他的時候,他對自然科學這門課程有著超乎尋常的敏銳。
我的專業也是地理,我還覺得和他蠻有緣分的,家教結束後,送了地球儀給他。
不知道他有沒有在聽,我叫了他回答問題。
他停下動作,準備站起來。
「沒事,坐著說就行。」
他沒理會,撐著桌子利索起身。
我的臉有些熱,他忤逆我的命令。
「你再講一遍題目。」
他沒聽,於是我重復。
他看了眼黑板上的知識點,頓了幾秒,說出答案。
「以後我的課堂,大家都不用站起來。會的題目,舉手發言即可。」
沈確抬眼,目光如絲。
我沒再看他,繼續我的課程。
這堂課,我也沒再聽到角落裡那細微的轉動聲。
下節課是體育,我說下課後後排的男生拿著球都衝了出去。
同桌宋連铖喊他:「沈確,我先去霸籃筐!」
「嗯。」
沈確在後面推校服外套,裡面是夏季校服短袖。
已經入秋,他穿的很少。
我腦子裡想的卻是,他竟然沒放棄籃球?
他很高,抬手抓了一下門框,慢悠悠從後門出去。
我在講臺整理教案,有幾個女生圍住我問問題,這章講的太陽高度,確實不太好理解。
等到人散去,我看到他已經走過辦公室。
「沈確,你等等。」
他回頭,停下腳步。
「挺意外的,還能再見到你。」
「嗯。」
「腿現在能進行體育活動嗎?」
「可以。在學校,沒人敢把我當殘廢。」
「我課堂上沒有別的意思,你不要放在心上。」
「嗯。」
「那你去上課吧。」
「好。」
回到辦公室,語文老師倒是有點驚訝,「你以前認識沈確啊?」
她聽到我們講話了。
「嗯,以前暑假當過他的家教。」
「這孩子蠻可惜的,中考那天出車禍,走在路上遇到一個不要命的人開車撞了,S了好多人,他還算幸運。」
這麼一說,我對這個新聞還有點印象。
我媽跟我提起過,當時在我家這邊鬧的還蠻大的。
沒想到沈確是受害者之一。
「這孩子自打這次車禍後性格就變了,聽他以前初中的同學說,完全是兩個人。」
4
中午食堂吃飯的時候,我又看到了他。
他的位置邊上,永遠是滿員的。
有人給他加雞腿,有人給他遞飲料。
說說笑笑,他表情最淡。
他不拒絕別人的奉承。
我不自覺凝眉,低頭吃飯。
目光又不自覺移到餐桌底下。
因為坐著,他的褲腿縮了點上去,籃球鞋上,是不鏽鋼材質的假肢。
他怎麼扛下來的。
斷肢處和假肢的磨合,一定很痛苦吧。
心頭痒痒的。
奇怪的感覺又來了。
我吃飯的速度加快。
喝湯時,前面落下一片陰影。
沈確坐下來。
來往的師生沒有多看一眼。
我是他的班主任,學生找老師,天經地義。
「看夠了沒?」
我被湯嗆去,很久都沒緩過來。
「你誤會了,我沒有看你,你太敏感了。」
「梁老師,我不需要你的施舍,我討厭你看我時的眼神。」
「沈確,我不騙你。」
他準備起身,似是很不耐煩。
「當年那束花裡的巧克力和紙條,我看到了。」
他沒有邁開步子。
「我思來想去,應該是這件事讓你覺得我是你的困擾。其實你完全不必覺得尷尬,你是學生,我是老師,以前是,現在也是。」
他咬牙了。
「我早就忘了。」
「好的。」
5
小男生的好感是隱晦又青澀的。
我送他地球儀,他給我的回禮是一束籃球場邊上的野花。
我從他家出來,去公交車站等車。
他騎著自行車大老遠喊我。
那時候他還不叫我梁老師。
「冰冰老師,你等等!」
這一年。也是他長個子的時候,一米七超了,看上去比同齡人老成些許。
他遞給我花束,我是受寵若驚的。
「謝謝你。沈確,祝你學業有成。」
字條是在公交車上發現的。
它包裹著一塊進口巧克力。
是他最愛吃的口味。
我差點錯過了。
他的字娟秀漂亮:「今天的告別是我的日落,期待再次相遇時的朝陽。」
我沒有丟掉,而是放進我的錢包。
不為別的,它也是一句相當重的祝福。
他有我的手機號碼,那個暑假結束到我大學,我們零星聊過。
後來就斷了,我們彼此忙學業。
久到,我差點忘了他。
6
自從那日交談過後,我們之間的師生關系更僵了。
他開始逃課,不少任課老師和我反應。
我不太明白他為何要鬧到這樣的地步。
我甚至開始後悔那天為什麼要提到當年的事。
於公於私作為班主任,我都沒有放任不管的理由。
我決定家訪。
他的檔案裡,家的地址沒有變。
我給他媽媽打去了電話,她還記得我。
驚訝,欣喜,放心,話語間覺得沈確終於有救的意思言溢於表。
我挑午休時間過去了一趟。
沈確是幸存者不假,但他最好的朋友卻沒那麼幸運。
他們約好一起進考場。
沈確偏了一點,而朋友卻被那輛寶馬徑直撞飛拖行。
四肢分離,散落的書本和朋友的頭掉在了沈確身上。
他做了很長的心理治療都沒有好轉。
沈確厭世,他恨這個社會。
說到後來,沈媽媽落淚。
「如果那天我堅持送他去學校就好了,或許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他也不會遭遇到這些。」
「冰冰老師,你是他班主任,我希望你能幫幫他。我怕他一根筋走到底,走錯路。」
「沈媽媽,我盡自己所能。」
回去的路上,我細想了一下沈確媽媽的話,其實字裡行間表達的意思,是有點讓我不適的。
她在我面前重復了很多次她口中的「如果」。
在沈確面前,應該也不會少。
S去的那位朋友,在沈媽媽眼裡是迫害沈確的其中一部分。
但,有什麼辦法。
她難過的,隻會與自己的孩子有關。
7
但管理沈確,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課間,我逮住他。
他也就體育課滿勤。
「我和陳老師打過招呼了,你和我去辦公室,我們聊聊。」
他明顯不悅,但忍住沒有惡言相向。
辦公室裡的老師都去上課,就我們兩人。
「你給我一句準話,怎麼樣才能不逃課?」
沈確不吭聲。
大多數時候,他總是以沉默回應我。
我能預料到,於是我換個說法,「這樣,你不逃課,我說服你媽媽,讓你住在學校。宋連铖宿舍還有一個空位。」
沈確通校,因為他媽媽把他看得很牢,生怕他出什麼意外,這也一定程度上限制了他的自由,也困住了他。
家訪的時候,他媽媽僅是提過一嘴。
媽媽不讓他鎖門,他就每天就把自己的書架摁在門後。
果然,他說:「我憑什麼相信你?」
「不憑什麼,你隻要相信你能做到,我也能做到就可以了。如果我辦不到,以後我不管你。」
他沒反駁,我心中有了底。
末了,他問我:「你怎麼知道?」
「因為我懂你。作為老師,關注學生的任何狀態,都是我的義務。去上課吧,還能打一場。」
三天後,我帶沈確去宿管處辦理入住手續。
我給他提了三點要求:當寢室長;按時熄燈;管理宿舍同學的吸煙問題。
宿舍值周老師若是朝我反映問題超過兩次,打回原形。
室友都很高興,基本都是和他玩的好的。
宋連铖把他的下鋪讓了出來,殷勤的和他一起整理床鋪。
「你怎麼說服我媽的?」沈確追出來。
「籤了保證書,要是你出事,我提頭去見。」
「你不用做到這份上。」
「你是我學生,我不能不管你。」
沈確低眸,不知在思考什麼。
「說好再相逢是朝陽的,我仍舊期待。」
8
如果一個人這麼容易糾正錯誤,人生路上就不會有這麼多坎了。
沈確不逃課了,但不代表他不犯其他事。
周六下午,是高二放學的時間。
趁著沒課,我在學校準備下周的教案,弄完已經天黑。
我開著車出校門,走了一段。
其實我並沒有看到沈確,但就是看車況的時候餘光掃了一眼,目光收回又看回去。
跛足的姿勢很明顯,走了兩步,直接靠牆坐下,拆了假肢。
臉上也有傷。
路過的行人紛紛駐足。
「看什麼!」他很不和善。
我氣血上湧,立即靠邊下車。
「沈確!」我語氣帶著怒氣。
他明顯一愣,下意識想撐著起來。
但不知手滑還是怎的,第一下失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