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往前走便是冷宮了,可元珠的腳步不僅不停,反而更快。
跨過一道門檻,推開兩扇破柵欄,元珠踩著枯枝敗葉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福了福身子:「參見濮陽王。」
一道清越的聲音帶著笑意:「元珠,怎麼連有人跟來你都未曾察覺?」
「什麼?!」元珠看見我的身影,慢吞吞從黑暗中浮現。
她被氣笑了:「好好好,錦兒,是我小瞧你了。」
我上前問安:「參見濮陽王。」
「免了,那日在宮宴上聽你吹笛,技藝增進不少。」
元珠詫異的在我倆之間看來看去:「……不是!你們早就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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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兒,你太不夠意思了,這都不告訴我?」
我笑道:「姐姐你也沒告訴我,你是濮陽王的人呀。」
「小丫頭伶牙俐齒!」
濮陽王低頭哂笑:「我原本也沒打算這麼早讓灼錦知道此事,是她自己心細如發留意到了。」
元珠氣得叉著腰:「可見是個聰明的!」
那晚過後,我就從乙級班升到了甲級班。
我在除夕宮宴上的表現讓教習姑姑非常滿意,因此這事辦的順理成章。
到了甲級班月俸高出一倍,接觸到的都是些有官階的人,我的生活變好了許多。
有幾個跟我同鄉的姑娘還留在乙級班,見我到了甲級班,一個個都很吃味。
她們來找我,給我塞銀子,求我同教習姑姑說些好話,看在同鄉的份上,把她們也升到甲級班。
這事我自然幫不上忙,豁出去得罪人也隻能婉拒。
我還真的得罪了人。
她們寫信回家,與爹娘抱怨我不講情分,自私自利。
又挑撥離間,說我整日在內敬坊吃香喝辣,買的胭脂水粉做的衣裳首飾,夠外頭老百姓吃兩年的。
我賺了這麼多銀子,可有往家裡寄過銀錢?
這話,她們的爹娘又原原本本說給了我爹娘和姐姐聽。
不到兩個月的功夫,家裡人寫了三封信來,斥責我不懂事。
尤其是姐姐,一封信基本都在罵我沒良心,不懂感恩。
9.
在甲級班,若你藏拙別人不會認為你是謙虛,隻會覺得你真沒本事,不配留在甲級班。
這裡的姑娘攀比的厲害,不僅比吃穿,更比技藝。
我初到甲級班便有兩個吹笛的姑娘要與我比試。
她們說,若我輸了,就自己滾回乙級班。
若她們輸了……
她們自信滿滿的說:「我們才不會輸,你個土包子!」
我從容道:「我剛來,幾位姐姐不服也正常。」
「但既然要比試,還請公平一些,咱們請幾位姑姑來做見證。若我技不如人,我立刻滾回乙級班,若幾位姐姐技不如人,就請當眾向我道歉。」
「你做夢吧!行,我就讓你輸得心服口服,讓你知道,這甲級班不是說來就來的!」
她們找了兩位姑姑,我也請了兩位姑姑。
我們吹同一首曲子,此曲表達春日到來,萬物復蘇,春和景明,喜慶祥和的意思。
中間有一段難度很高,以笛聲模擬泉水叮咚,春潮帶雨。
最後又有一部分音域跨越大,考驗樂工對曲目的熟練程度。
兩位姑娘吹得中規中矩,其中一位在曲目中間段有一處失誤,另外一位在曲目尾聲有一處失誤。
但這曲子不經常拿來演奏,樂工們不怎麼練習,吹到這個程度也算可以。
輪到我時,我沒有一處失誤,甚至連曲調意境都吹奏出來,仿佛真的置身於爛漫的春日。
教習姑姑還沒宣布勝負,兩位姑娘已經表情錯愕,目瞪口呆,不可置信。
這場比試,以兩個姐姐向我道歉為終止。
而我一鳴驚人,教習姑姑嗔怪我:「看不出來,小娘子你之前是在藏拙,我們這些老家伙都被你騙了。」
「你藏著一身本事不露,寧願去乙級班,這事我們不怪你,可這一次你露了一手漂亮的技藝,往後的表演我們絕不能饒了你。」
有一個教習姑姑看見我脖子上的紅疹,皺眉問我:「莫不是得了什麼傳染病?」
我趕緊解釋:「進宮後我有些水土不服,已經看過太醫,說無礙。」
姑姑們長舒一口氣:「這就好,不耽誤你上場。隻是可惜了,你長著這麼明媚的一張臉,卻不能坐在前排了。」
「罷了,你的技藝最要緊。」
她們不知道,其實元珠的技藝才是整個內敬坊最厲害的。
藏拙最深的那個人不是我,而是元珠。
她是濮陽王埋在內敬坊八年的棋子。
而她之前的身份,是奕歡郡主的師傅,各類樂器在她手裡就跟親兒子一般聽話。
奕歡郡主和親遠嫁,濮陽王便給了她新的身份,入了內敬坊。
每日教習姑姑教我一遍,夜裡元珠又教我更多。
半年後,我成為了整個內敬坊一顆璀璨明珠。
隻要有我在的表演,就是整場宴會最精彩的部分。
雖然我脖子上的紅疹看著不太舒服,但因我技藝高超,請我入府表演的皆是高官貴胄。
終於,我一直期盼請我過府表演的人給我送來了請帖。
10.
皇叔端王是整個上京最通曉音律的人。
想投其所好的人搜羅天下曲譜或有名歌姬送給他。
然而端王最是謹慎,不願結黨營私。
送來的禮物或者歌姬都被他原封不動退回去。
此時我名聲大噪,想聽我吹奏一曲難上加難。
端王忍了大半年,見無人把我送給他,便知道我與朝政沒有牽扯,這才放下謹慎,花黃金一萬兩,請我過府吹奏。
自那以後,我入端王府的次數越來越多。
夜裡受元珠指點,白天裝點上最華麗的服飾頭面,坐著綢緞轎子,從端王府大門進入,可見其對我的尊敬重視程度。
我的名聲,漸漸傳到了老家。
爹娘與姐姐按捺不住了。
我已經在甲級班呆了四年。
這四年,我都有資格在歸根亭與家人見一面。
可每一年,我都是坐在旁邊的竹林裡,眼看著別人與爹娘敘舊,我卻從未見過爹娘一次。
哪怕寫信給我,也大多是斥責之語。
他們怪我當初頂替了姐姐做樂工。
若我沒有頂替姐姐,此刻享受榮華富貴的就是她了。
她自然也就不會嫁人,又被小妾害的小產失子再也不能生育,不會被夫家休妻,四年間仿佛老了十歲,再嫁無望。
爹娘要我把每個月的俸祿寄給姐姐,養她下半輩子。
我對他們的來信向來置之不理的。
但我也有十分鬱悶壓抑的時候。
有一次我被人下了藥,又差點失身,S裡逃生回到內敬坊的時候,正好收到爹娘的來信。
他們根本不問我過得好不好,不問我經歷了什麼,上來就跟我要錢。
我心中一片晦暗,失望到了極點,竟然不覺得疼了。
燭火搖曳,不知不覺間,我眼裡蒙上一層S氣。
這是我第一次給家中回信。
我說,若姐姐想進京替換我,也不是不可以。隻是如今我技藝超群,姐姐需好好練習,假以時日,一定可以把我頂替下去。到時候,榮華富貴就都還給姐姐,姐姐憑本事拿吧。
11.
再次見到濮陽王,是在端王府邸。
濮陽王喚端王一聲「皇叔」,端王請濮陽王入座。
原本端王明哲保身,絕不參與朝政。
可如今也不得不參與了。
因為半月前,太子殿下與十九皇子產生龃龉,為了一個小部音聲的少年,太子S了十九皇子。
那少年長相妖冶,一張美輪美奂的俊臉雌雄難辨。
太子為了這麼一個少年S了自己的皇弟,後不知悔改,竟然將少年豢養起來。
皇上知道此事後龍顏大怒,太後斥責皇上教子無方,皇後也怨懟皇上平日對太子太過驕縱。
太子的生母是先皇後,也是皇上的發妻。
因著這一層,皇上每每縱容太子,如今縱得他釀成大禍。
皇上自責,怪自己生了三十多個兒子,卻兄弟反目,朝局動蕩。
皇上年邁,急火攻心之下舊疾復發,口吐黑血暈了過去。
太醫院全體陪在皇上床邊,喂下去很多藥也不見好,會不會龍馭賓天就看這幾日了。
要變天了,端王再怎麼想明哲保身也不得不做出選擇。
而我是濮陽王早就安排好的一步棋。
我出入端王府一年多,在點點滴滴的相處中,潛移默化的向端王滲透濮陽王是多麼精明睿智,懂得感恩的賢王。
若太子繼承大統,端王手中的五萬精兵很可能引來太子忌憚,從而招致S身之禍。
可若濮陽王坐上龍椅,可保端王安享晚年。
三日後,皇上歿了,整個皇宮掛了白。
先皇的靈柩還沒下葬到皇陵,太子就已在先皇的棺椁前試穿龍袍。
此事鬧得人盡皆知,我在內敬坊也有所耳聞。
皇後知曉此事後趕往靈堂,揪著太子的衣領狠狠抽了他幾個耳光,直打的太子眼冒金星。
「畜生!」
「你害S了你的父親和皇弟,又在先帝棺椁前穿龍袍,真真的天下第一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孽障!」
太子捂著被打腫的臉,冷笑一聲。
他一揮手,禁軍衝進來押住皇後。
「我母後活著的時候,你隻是個小小貴人,給我母後提鞋都不配!」
皇後冷哼:「小小貴人又如何?還不是讓我一步步坐上皇後之位?」
太子嗤笑:「看你這倔強不屈的模樣,想來是個硬骨頭。既然你對我父皇情深意重,不如就合葬在一起,成全了你們的情誼。」
皇後一絲膽怯也沒有:「你父皇口吐黑血,正是被你下毒所害!你多行不義必遭天譴!本宮在黃泉路上等著你!」
太子又是一揮手,禁軍抽出腰間佩劍就要砍人。
破風聲卻在此刻傳來,嗖的一道殘影飛過,還沒看清是什麼,禁軍頭領被一箭射中胸口,拔劍的手還握在劍柄上,人卻已經倒地抽搐而S。
「有我在,誰敢動我母後!」
12.
又是年關將至。
濮陽王帶著手裡的兩萬精兵,外加端王的五萬精兵S入皇城。
太子沉浸在上位的喜悅中,忘記調遣鎮守邊關的舅舅宋大將軍回朝護駕。
太子手裡隻有五千禁軍。
他身上的龍袍隻穿了一半,另一條袖子還沒穿好,就被濮陽王砍下頭顱。
端王帶頭擁立濮陽王,次日一早,宮裡的血跡被清掃幹淨。
旭日東升時,文武百官跪在太和殿,對新皇山呼萬歲。
我則孤零零一個人坐在床榻上,看著元珠留下的信。
她走了。
「錦兒,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帶著兒子離開大昭國了。」
「我兒子自小患有罕見疾病,這麼多年來都是濮陽王尋遍天下名醫為我兒子續命。如今我兒子痊愈,我也決定離開濮陽王,一心一意陪在兒子身邊。」
「濮陽王是個有雄才大略的英明君王,你跟著他我很安心。但我是一個可以共患難,卻不能同富貴的人,我想我該離開,安穩過我自己的日子。」
「我已將全身技藝傳授給你,不必找我,天涯海角,咱們有緣會再見。」
眼淚一滴滴打湿信紙,我感覺更孤獨了。
我望著外頭冉冉升起的朝陽,如今日子一天比一天好了,我卻覺得心裡一天比一天冷了。
一行人微微佝偻著背朝我走來,為首的太監手裡捧著明黃色的聖旨。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樂工時氏,言行軌物,雍和端麗,德盛禮恭,勤王有功,冊立為舒貴妃。」
內敬坊所有樂工不可置信的望著我,幾秒鍾後紛紛下跪,恭賀我為舒貴妃。
我與她們一樣意外。
我們這些樂工,想過會被哪位達官顯貴看上,幸運的被贖出去,卻萬萬不敢想被皇上看上,甚至被封為貴妃。
新帝登基第一晚,召我侍寢。
13.
我倆穿著寢衣蓋著同一張被子,靜默無話。
到底是皇上憋不住了,轉頭看我:「你就沒有什麼想對朕說的?」
我想了想:「有。」
他側過身,支頤看我。
「臣妾,想改國法……」
「哈!好大的膽子!」皇上聽了不僅沒生氣,反而新奇的看著我:「把你的想法說來聽聽。」
我將心裡蘊藏了許久的念頭說給皇上。
他摟我在懷裡,沉默點頭,像是認同我的話。
「還有,臣妾不想再姓時,更不想再叫時灼錦。」
這件事,皇上倒是立刻答允了。
「可以,那麼你想歸入哪一族的姓氏?跟我母後的姓氏可好?」
「臣妾不敢。一日為師終身為母,臣妾想跟元珠一族。」
皇上挑挑眉,似乎沒想到。
不過很快,他便同意了。
「這也不錯,元珠本姓駱,朕再賜你一名,為舒然,舒展自然,如何?」
「臣妾很喜歡這個名字。」
「那麼,愛妃是否該就寢了?」
說著,皇上骨節分明的大手解開我的寢衣。
他在我耳畔說道:「我讓元珠給你服用的小藥丸,隻會讓你皮膚上有輕微紅疹,對你身體沒有損害,這樣便保全了你的清白之身,你可怪朕?」
我搖頭:「身在內敬坊,能保住清白之身實屬不易,臣妾多謝皇上。」
紅燭燃了一夜,這本該是皇上與皇後大婚時該有的規矩,可皇上還未冊封皇後。
兩情繾綣,婉轉承恩時,皇上問我對他是否有情誼。
我對他自然是有的,而且非常多。
從我第一次見到他,他在月下對我笑,我就喜歡上了他。
喜歡一個人有時是痛苦的。
我一想到往後在宮裡,我要跟別的女子共享皇上,我的心就一揪一揪的疼。
可我不能這麼說,我清醒的知道,他身為皇上絕不可能隻有我一個妃嫔,我更不可能被他立為皇後。
他越是精明睿智的帝王,就越不可能被兒女之情所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