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很了解我。我剛松下想吃口茶。
他頃刻靠近我耳邊,男人氣息撲面而來,我心中一陣雞皮疙瘩。
抓住我的手,似忍到極限,他蹙眉咬牙道:「 除那些身外之物,你但凡圖我一星半點,也不至於讓我這麼難堪。」
說罷,他深深呼了幾息,才緩緩放開手,離我遠些。
我此時才好好看他,今日月色好,瑩白攏他一身,印出他似星眸光。
我不傻,我知道他什麼意思。
大約見我半點心意都無。
他終羞惱極了,忿忿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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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按我朝風俗,女兒出嫁四十五日,回門探望三日。
我攜梁亙回府,正巧碰上將軍府上來拜訪。
侯府闊綽設宴招待。
大公子議親,二公子何曉也來了。
大公子確實龍章鳳姿,芝蘭玉樹,不似武將。
怪不得柳寶珠一見傾心,像她的口味。
她喊我來偏亭,沒說幾句,又被繼母喚走,我剛提步離開。
就碰上有備而來的何曉。
他今日頭戴小金冠,身著赤衣,喚我:「拂釧,這麼多年,侯府變得不多。」
我見四下無人,想著不如說清楚,長痛不如短痛。
再懶得藏掖舊事,直截了當道:「當年,你說與將軍夫人討得承諾,隻要軍功卓著,便把婚約讓給你。」
那時他興衝衝來告知我,翌日便隨父親出徵,情難自禁之時在我手腕處咬了一口印子,不深不淺,讓我等他。
「你一走,將軍夫人來找我,將自幼跟著我的丫鬟活活杖S。還道,要將我私會外男之事告知我繼母。」
我悠悠道出最終結局:「我妥協了。」
寥寥幾句,終結了情深義重的過往,還有他這幾年的堅持。
S生契闊,終是話本故事。
S在我面前的是我的「姊妹」,她從悽厲叫聲到奄奄一息地嗚咽,有如鐵棒S進我心;而繼母若知我私會外男,那我翌日便會重病離世,此生草草了結。
幾日的情愛,罷了罷了。
他愕然。
我訕笑:「也不知為何,她那麼不喜你這個庶子。我這私會過庶子的女子,她也不願娶。她唯一給我的體面,侯府和將軍府的婚約照舊,讓我自己了結,讓婚約於二妹。她不想自己的姻親有醜聞。」
他上前一步,我止不住往後退一步。
我能看見,他的嘴角難以自持的顫動,他質問:「我就不值得,你拼一拼?」
何小將軍已沒那時春日秋光的張揚。
我有一絲心痛,更多是愧疚地遲疑,遲疑如何與他道明,我偏是個生性涼薄之人?
他見我遲遲不說,猝不及防牢牢抓住我的臂膀,橫眉立目,惙怛傷悴。
「何小將軍,我家夫人如何讓您不悅?」
梁亙不知何時長立於回廊。
我有一刻慌亂。
何曉卻不願放開我,對梁亙命令道:「你是何等出身,且識相離開。」
梁亙闊步至我們面前,攬過我。
梁亙冷靜地回道:「三年前,我與侯爺議事晚了,曾在侯府碰到一少年從小姐院子出來,那時是梁某打的掩護,才未被家丁發現。」
何曉眯眼,後恍然:「原是你!」
梁亙點點頭,繼續道:「那時,少年說欠我人情。」
何曉深吸口氣,想了好一會,不服氣地放開手,而後又不甘心地嘲諷:「你知你夫人與我有舊,還衝來作甚?」
梁亙說:「她不願。」
沒想鬧這一出,梁亙早已知道我們之間的關系?
待何曉離開, 梁亙才解釋道:「我自三四年前尋常出入侯府,你很少來外院,也有幾次打過眼。」
他竟有幾分苦澀地笑道:「可惜,侯府嫡長女從未看我一眼。」
此時,柳寶珠來喚我們,要開席了。
13
無奈落座,對面是陰鬱鬱的何曉,一旁是與父親搭話的梁亙。
席間男人們談論著如今西南戰亂,時局如何如何。
我隻舒口氣,裝作這兩個突然棘手的男人不存在。
我十四歲的弟弟還傻乎乎地,與我兩姊妹搭話。
推杯換盞之間,我見柳寶珠一直羞怯怯地看將軍府大公子何瑜,何瑜也溫柔回應了幾眼。
其實,柳寶珠一門心思想嫁給大公子何瑜,是我為不著痕跡推了將軍府婚事,嘗試給的引子,沒想歪打正著。
去年,我思來想去,不知如何推脫將軍府的婚事,而繼母已經在相看京中才俊,想為柳寶珠求得最好的夫君。
我領寶珠去寺廟燒香,為將此事作得真真的,帶她沐浴焚香,吃齋念佛一日,好一陣做戲,讓她深覺接下來必是真箴言。
後有一大師來神神道道算卦,算她近日定會碰上一世家男子,習武出身,芝蘭玉樹,手佩黑色佛珠,此為她今生良配。
柳寶珠是沒受過世道欺負的,天真,對此深信不疑,也信我說的,若這卦告知別人便無效,不然她肯定回府,告知繼母這漏洞百出的預言。
沒幾日便宮中盛宴,繼母一如既往隻帶自己的親女兒出席。
寶珠真在那麼多外男的筵席上,看到了何瑜正疑惑桌上出現的佛珠。
至此,她一門心思撲進了「天賜良緣」之中。
她從宮中回來,如一隻喝醉的蝴蝶,在房中亂撲騰,爛漫美麗。
而我心道,這真的是我此生最大一次運氣。
我之前打探未婚夫時,花了很多心思,很少有人知,何瑜身戴一串黑色佛珠,那日筵席我給貼身小廝錢兩,支使他將佛珠放在顯眼的桌上。
我長長舒口氣,好歹保住一條命。
接下來隻要推波助瀾,寶珠鬧著要嫁將軍府,繼母肯定會幫她想辦法,我再順梯子爬。
想來,我這十八年華,怎都是些算計?唯有一點真心,猶如稍縱即逝的星辰。
呵,因為這裡是,一不小心就會吃女人的大盛朝。
我的親娘、繼母、將軍夫人、婆母、我……
誰,誰沒有被吞下?古往今來,落下了哪個女人?
14
筵席散了,侯府準備了我原來的閨房,我與梁亙自然同住。
到了房中,梁亙主動摒退了下人,我們兩對坐桌前。
他隨口道:「如今戰事吃緊,嶽父焦心。」
我看著他。
他繼續:「侯府、嶽父,都是要仰仗何大將軍的。」
我點頭,自然知曉。
燭火明暗無轍,房中落了話頭,很是清冷。
終於,他似是下定決心,不疾不徐地開腔:「拂釧,我於三年前在侯府見過你幾次。」
那也總不會因為幾次碰面,一見傾心?
我長相姣好,但絕不是傾城之姿,糊弄不來這些心高氣傲之人。
他回憶著,從眼梢溢出濃濃笑意,戲謔我:「我那時還道,侯府嫡長女為何總眉間一股精明勁兒。」
如此坦白,鬧得我一陣羞臊。
「如此,總多看幾眼。尚書令設宴,我隨其他子弟去賞玩,不巧碰上你與何家二公子嬉鬧。你原還有及笄女子的天真嬌俏,真是個奇怪的大小姐。」
不知從哪變出了一支小金鈿,別致晶亮,在他掌中泛光,繼續解釋道:「侯爺那時候愁皇上壽禮的字畫,我日日在侯府待到深夜。湊巧,也或許是腦子不清明,出府時總會從偏院回廊路過……」
那裡正是我的小院與外院唯一連接的地兒。
「那時我真不理解,為何堂堂侯府小姐,與將軍府二公子越牆私會。說不失落是假,但也佩服有幾分勇氣。」
「而後,何小將軍隨大將軍出徵,碰到你,你消瘦了一圈……這小金鈿便是你有一日落在侯府門口的。」
至此,若是說書先生,那這便是一段佳話。
於我,卻覺自己無非是梁亙的一點綺念,隨時於風中消散。
他見我無言,才接道:「你在天塹一頭,高不可攀。梁某清楚,這生大約是,侯爺麾下盡犬馬之勞,多年混得一官半職;再娶表妹為妻,報答舅舅的養育之恩,相敬如賓,這樣的結局已是不錯……」
他笑了,又喜又苦:「沒想到,有朝一日會得你青眼,我既懊惱你利用我,又忍不住狂喜,畢竟一絲念想,變作大紅喜轎拜堂人,教我雲裡夢裡……」
梁亙一字一頓:「生,妄,念。」
尋常人,結了夫妻,夫君愛戀,應會迎來錦瑟和鳴的好日頭。
可惜,可惜,我從不知曉一絲半縷的情誼,無法共情,無法感動。
我隻知,甘願做妻,做了世人說道的所有妻應做的事,那就是,戴上镣銬,再無法掙脫桎梏罷了。
我一直的沉默,不表態,甚至反感。
擊碎了梁亙僅存的一點希望,還有尊嚴。
看他離去,衣袍在寒風中飄飄蕩蕩,我感到愧疚。
從我謀劃這門親事,到入主梁府,利益上,我從沒短梁家的;情理上,不論出嫁前宣其寒門,還是婚後秉持商人模樣,都將他的真心碾碎。
——他們這種努力功名的寒門,自尊心搖搖欲墜,剩給情愛的更不多,而我一點回應都不願給。
我看得透,我懂,但並不代表我甘之如飴。
日頭蹿得快,一下就是深春。
我在梁府相安無事,三位姨娘也乖巧懂事,幫我安頓後宅,沒事還在我主屋嗑嗑瓜子,聊聊天。
隻是梁亙回府的日子越來越少。
聽聞時下不太平。
不論徵戰還是救濟天下,與我等小女子都無關。
我心無旁騖打理鋪子,還有莊子春耕之事。
隻是近來倆月,喚小姐妹看首飾,來是來,卻個個不再出手闊綽。
加之,我爹隱晦提點,我也逐漸將鋪子的貨物鋪得少了,花了大筆銀錢在莊子上,不論人手還是耕作工具,一應俱全。
而梁亙卻再不在我面前出現。
雖說做些準備,但應該時局還至於緊張至此。
何曉卻神色莫測來找我。
15
何曉身著黑色勁裝,面色沉鬱。
我恭敬道:「何小將軍,不知何事讓您親自來梁家鋪子?」
他無視我,直直走上二樓雅閣,我跟了上去,讓丫鬟在下面守著。
他環視閣樓一圈,看向我,言簡意赅:「明日我要出徵,留給帝京的時間最多一年。」
著實訝異,時局不太平,關帝京何事?
大盛朝強盛已久,哪裡這般不經推敲?
我隻道生意不太好做,囤好糧食,把住開支便成。
他道:「我猜你爹應該知會過,不過文官享福太久,以為做做模樣,從中斡旋便行。他們不懂,鐵騎一發,勢不可擋。」
「屆時,這滿帝京繁華便會付之一炬。」
我這十九年的人生,不過就是府宅一角,世家教導,蠅營狗苟,左右三四寸的東西,外面的世道什麼樣,還是當年何曉告知我的那點兒。
我一時混亂,戰亂如何?怎活?
他在我還懵時,輕擁住我,低聲道:「自再見你,我就想說,你越發好看了,但……柳拂釧唯一丁點的活氣兒、潑辣都沒了。我想許久,才明白,當年我那諾言太輕率了。之於你,宅院一年,便是瞬息萬變。」
他隻有寥寥幾句,我卻能知其深篤情意。
我眼睛酸痛發熱。
他懂我的,他理解我。
他一如以前,溫柔地揩掉我臉龐的淚珠,道:「亂世在即,我無法許下諾言。隻願你平安無虞,再無束縛,逍遙自在。」
我緊緊依偎在他懷中,泣涕如雨。
誰?誰與我祝詞,是「逍遙自在」?
我住高牆下,卻有自由心。
終日深宅過活,隻能拿榮華富貴、錦衣玉食來騙自己。哪個女子願意將婚事作一場營生,不過是被逼罷了。
我柳拂釧,到底隻有何曉懂。
良久,他給我一張墨金色令牌,克制地親吻我額頭,吞聲無言,匆匆離開。
我恹恹地回了梁府,打發走來玩的姨娘,自己坐在屋裡,喉嚨像噎著說不出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