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終打起精神。
找來管家把下人的情況都點清楚,新進宅子的都打發走,留用十個。
除了老太,其他房中用度全部省下來。
挪了不少錢去郊外莊子,特意囑咐改種些收成快的,盡快入庫裝卸好。
如此,我便措置起梁府那些金銀貴器,尤其是我的嫁妝。
如若最壞的情況,城破了,那我會安排好梁府的人出逃。
屆時兵荒馬亂,四散走開是肯定的。
我斷要確保好自己的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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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也不知梁亙身在何處……
我將小巧貴重之物裝在一個妝匣中,大件兒、招眼兒的全讓丫鬟拆著慢慢賣掉。
我還招來了春玉表妹。
畢竟她爹於梁亙有恩,我還是有些惻隱之心。
她不情不願地來到我屋裡頭,滿臉憔悴,或者說了無生趣。
正值兵荒馬亂的,我也懶用那些後宅手段。
我實在地給她一匣子的小金豆,讓她早早歸鄉,換作以前我肯定不願下這個血本,算為梁亙報恩,也算給女子積德吧。
她聽聞,睜大雙眸,淚珠滴溜溜地落下,雙唇顫抖道,不想就此被打發。
16
我無奈嘆氣:「終還需有人點醒你。」
「你哭哭鬧鬧那麼久,你的表哥何曾真衝冠一怒為紅顏?你不過是自幼被家中的張羅迷了眼,著了魔,換作平常,斷不會為那樣的薄情郎心碎。」
表妹聽完,呆愣愣,難吐一言。
我破釜沉舟,打破她的殘念:「男子一生為功名利祿,他就是個會為了攀附權貴、平步青雲的尋常負心漢,你哪裡想不開,將大好青春錯付?」
她似有動搖,我循循善誘:「聽姐姐的話,歸鄉去。如若你表哥真心中有你,自會想盡辦法挽留你。如若沒有,你不是正好把這孽緣斷了?這金豆子就當撫慰你的心。」
她後來一直未說話,我便讓下人帶她下去。
她應該想得明白。我話已至此,她再不走,臨到頭我也無暇顧及保全她。
沒幾日,梁府裡理順了,下人少了些,那些裱糊的裝飾全換了錢。
老太很是不高興,我隻能討好地說是梁亙官場打點,正是要擠出點的時候。
她也無法,自家兒子便是梁府的頂梁柱,為著他吃點虧也是該的。
正巧,二妹臨時登門。
二妹華貴的衣袍反讓梁家宅院更顯落拓。
她大吃一驚:「姐姐,爹爹說姐夫如今官運亨通,怎梁府這般凋敝?」
說實在,凋敝不至於,即使裱糊的東西都撤了,還算是個高門大院,我的好妹妹,是侯府、相府太過奢靡罷了。
我無奈道:「我隻是將將把原來的東西撤了,新物件還沒搬進來。」
如今也不知何曉說的是真是假,斷不能瞎說的,隻能打馬虎眼。我自立門戶了,原由我也說了,梁府的一切她信不信也無礙。
我端坐在圈椅,吃茶,不語。
二妹見我無言,好一會才勉強另一起話頭:「姐姐,你記得將軍府大公子何瑜嗎?如今老將軍與二公子出徵,大公子這麼些年因為身體一直都養在府內……」
我默默聽。
她憂心悄悄,低聲道:「我之前因著姐姐帶我算的卦,加之他確實豐神俊朗,沒武將的粗魯,我一見傾心。可是……前幾日……我與他湖上同遊,他竟蕩檢逾闲,若不是我機靈,這……」
「 如何?!」我心裡頭都揪起來,拍案而起。
她心有戚戚,但還艱難安慰我道:「姐姐,我也沒讓他佔著便宜。那日我瞧見他身邊的丫鬟都是他相好,他竟邀我『同樂』。我真不想嫁這汙糟人!但是,母親說,讓我當沒發生,道我和他早晚會成親,不礙事。」
她又怒又恨,眼神透露出止不住的厭惡,咬牙道:「真令人作嘔,我一想到要和這人成親,渾身雞皮疙瘩,不若讓我S了算了!」
我胸腔似有鐵球來回蕩,喘不上氣,雙手發抖。
氣極。
她上前,倚在我腿邊,嘆道:「可我又覺慶幸,好在,好在姐姐你,沒嫁那個骯髒貨。」說罷,像幼時那般將臉託在我腿上,輕輕蹭,撒嬌,鬢間小金釵一晃一晃。
我怔怔看她,頃刻垂淚。
我的傻二妹。
長久以來,我討厭她,可也喜愛她。
拿走我東西的是繼母,從不是她;她自幼顛兒顛兒地跟在我身後,姐姐、姐姐地喚,我冷硬的心也會化;我被繼母罰,親弟弟隻敢躲在一邊,隻有她深夜送粥。
我總忍不住對她乍暖乍寒。
親母因父親要娶繼母,從妻成妾,生生抑鬱,生完親弟油盡燈枯。
而我風雨飄搖的自尊心,總被寶珠保全下來的天真美滿,拉扯起自卑和憤懑,想要欺負她。
但她總對我言笑晏晏,不在意我的冷漠,珍重我一丁點的好意。我又止不住想親近她。
若不是何曉之事被撞破,我斷不會讓她付出一生婚事——我提前探聽大公子也是豐神俊秀,才出此下策。
沒想到天意弄人,千算萬算,算不準人的真確本性。
「對不起。」我啞著嗓子低語,撫弄她的鬢發。
我的二妹柳寶珠,朱唇皓齒,杏臉桃頰,至純至性。
她是那個尊貴侯府裡最愛我的人,雖這個「愛」比不起旁人的父母。
之於我,已是足夠罕見。
她抬頭仰望我,見我滴滴淚珠,溫柔用手指抹去,淚珠順著她的手指滑到掌心,再是不見。
然,冁然一笑:「姐姐,我隻是來說點姐妹間的貼心話,何瑜不過是不檢點,作為世家子,也還算合眼,不礙事。你不要擔心了。」
我不由得泣啼,緊抱住她。
她不知所措,畢竟我十二歲後,頭一回與她這般親近。
她輕撫我的後背,仿若一隻蝴蝶,一下一下落在我的脊背上。
後來她依依不舍地離開。
我還沒緩過勁,便見到神色匆忙的梁亙。
許久未歸家的梁亙,回來了。
17
他風塵僕僕,大袍飄蕩在身上,不知瘦了幾許。
他進府懵懵懂懂,見了我才整個人松懈下來,眼睛便迷瞪瞪地,我趕忙上前扶住,他便倚在我肩膀沉睡過去。
也不知為何那麼累。
我讓丫鬟給他擦洗一番,待到深夜,他才醒。
我已在房中貴妃榻上歇息下來了。
突感有人撫摸我的臉,我立即睜了眼,驚醒看何人。
梁亙變得滄桑的面龐浮出暖暖笑意,道:「你怎不去自己房中睡?」
我推開他的手:「我以為你晚上便會醒,想著等一會,哪知你這麼晚才醒?」
他反握住我的手,溫柔道:「難得見你真像個妻子把我放心上,怪開心的。」
他這般親昵,略有活潑,讓我稱奇。
我問:「你怎了?一個文官如此奔波回來?」
他肅了臉,道:「我隨尚書大人前去慰問大軍,雖然士氣高漲,但我覺事情沒這般簡單。」
「公事一結束,我便自己策馬連夜趕回來了。這帝京不知能撐到何時,打點好快走吧。」
這和何曉說的無二,我冷靜地點點頭,道:「我正在安排。」
他訝異我深宅婦人如何得知,後擰眉質問:「你怎麼知道?何曉告訴你的?」
我直言不諱:「是,他出徵前和我提了個醒。」
「這舊情人倒是多情。」
我懶管他陰陽怪氣,推開他,端莊坐榻上,如數家珍:「梁府的物件能變賣的正安排著,能遣散的下人也都遣走了,正好你回來,明日與老太說明白,早早地先送回老家。其他就慢慢地鋪排,我莊子上正春耕農忙,大約待打點好,便能等頭收成,屆時帶些糧食。」
他聞悉,笑道:「不愧是侯府嫡長女,這才幾日,將事情想得這般明白。可惜,我覺等不到你莊子收割了。」
「這麼快?何曉說一年以內。」
梁亙搖搖頭,嘆道:「陛下早年勵精圖治,大盛朝強盛,可這麼多年,陳科濫觴不少,如今剛愎自用,加之為貴妃做出不少荒唐事,鬧得民怨沸騰。我看天下不光圖謀不軌篡位者,連百姓皆是行兇者,一路勢如破竹。」
「最多四個月,再不要等了,懂?」他伸手捧住我的臉,額頭抵在我額頭上,溫溫熱熱的。
他緩緩閉上眼,深情道:「我這一路隻想趕緊告訴你。我最牽掛的竟是你。我的親母未曾養育過我,我這麼多年的孝敬都是由著倫理綱常,實難真情實感。我隻將你真的放在心上。」
時遇動蕩,人難免不安,想尋得半邊安慰、避難所。
我感到他緩緩熱熱的鼻息,最後,慢慢偎在他懷裡,輕輕嘆氣。
他先是一驚,再喜,後嘆。
我們兩人隻緊緊相擁。
這夜,我們隻想如何抵御世道洪流,那些汲汲營營似都不重要。
沒有風月,隻有無奈喟嘆,隻有半點相依。
18
翌日,眾人用著朝食。
春玉穿一身來時行頭,清麗白淨得似開了智般。
她行過萬福禮,大方道:「姑母,表哥,春玉來梁府叨擾多時,該歸家了。今日特來與姑母和表哥道別,明日便啟程。」
動作挺快,想開了就是不一樣。
梁亙聞言,隻點頭祝她一路順風。
春玉自嘲苦笑。
婆母舍不得,可是如今家中已經靠變賣家財打點官途,實難給表妹更好的出路,她乜乜些些好久,最後握著表妹的手哭出來。
我最終才想明白,世道不圓滿才是常態,好好活是對每一時而言。
除了命。
除了安生地活。
我要依著何曉的祝詞,好好活。
春玉臨走居然來了我屋,恭敬道:「謝謝你,姐姐。那日你的話確讓春玉如飲醍醐,再不想哭天抹淚,求誰垂憐。若有一日再見,必是讓姐姐嘗嘗春玉點茶的功夫。春玉的點茶,在家鄉重金難求。」
最後一句,她臉上透出光彩,到底不是柔弱的菟絲草。
我舒口氣,心中生了女子間相惜之情,勸道:「姐姐還要勸你,如今世道不太平,攜了錢財,要去老家偏地住下,待得時日安穩,懂否?」
她有些疑惑。
我篤定道:「信我。」
她遲疑一刻,點了點頭:「謝謝姐姐。」便轉身離開。
可惜,這一切太快。
何曉的一年,梁亙的四個月,都太低估「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的道理。
季夏,帝京便城破了。
我在前兩日聽聞了消息。
按原來的安排,嫏嬛願意隨我們生活,早早和老太回了老家,其他兩個姨娘便是一月前給了賣身契和銀錢,讓她們天高任鳥飛了。
而我,心存僥幸,想等莊子有些收成,帶著遠走。
梁亙差人送來了消息。
我接到後,隻能將將收拾好玩意兒,放下那些不舍和身外之物。
打點好,我待梁亙歸家。
可是一整夜過去,都未見他人。
沒有宵禁的帝京,季夏本是熱鬧的夜晚,卻沒半點聲響。
天剛蒙蒙亮,我倚著貴妃榻驚醒,匆匆披衣去了院子。
什麼人也沒有。
梁亙還未回來。
我心中一陣枯寂與糾結。
無法,我讓劉福備好馬車,劉全再去六部尋梁亙,若午時再無任何消息,那我便走了。
怪我自私也好,無情也罷。
在得知消息這段日子,我將梁府上下均打點好,唯獨,唯獨不能算上梁亙罷了。
如若大盛未覆滅,日後我仍是侯府嫡女,還能照顧梁家老小,也算兩不相欠。
如若覆滅了,那我等舊日餘孽,隻能隱姓埋名,粗茶淡飯,再不要惹半點耳目。
我盤著一袋碎銀,待得路上都要用,心裡叮咕隆咚。
晌午已過,劉全卻還未回來。
我想著此行逃生,帶一對健壯家丁、一個下人即可。
如今少了一夫君,少了一家丁。
我嘆氣,無奈,如今隻能這樣,罷了罷了。